第二百三十五章 無憾
誅仙 by 蕭鼎
2018-7-18 14:39
鬼厲心急如焚,全力掠去,以他如今之道行,壹時之間道路兩側花草樹木盡數為之側倒,如海水之中劈開了壹條縫隙。迎面之風,因為他速度太快而刮的面孔隱隱生疼,然而他卻絲毫也沒有在意。
此刻在他心中,只有後山竹林裏那位蘇茹的身影了。
大黃的吠聲猶在耳邊,狂躁之極,鬼厲的身影從山下石階上霍然沖天而起,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沖上了石階。人還在半空,鬼厲的心中卻是猛然壹寒,幾乎不能自控,險些掉了下來。
地面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壹人多長寬的洞穴,旁邊堆著兩堆泥土,看那泥土兀自帶著濕氣,想來必定是蘇茹剛剛自行挖掘的。壹想到這兩個洞穴的用處,鬼厲就面無人色,頭皮發麻。而田不易的遺體還是安靜地躺在原處並沒有動彈,但是此刻鬼厲最擔憂的蘇茹,卻是撲在了田不易的胸口處,壹動不動。
旁邊,大黃正對著蘇茹,不停地大聲狂吠著。
鬼厲心中直沈了下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在眼前的苗條身影,他竟有種不敢面對、不敢靠近的膽怯。
這個時候,在鬼厲的身後,石階上緩緩出現了面色蒼白的陸雪琪,她遠遠地站在那裏,默默凝視著這壹切。
鬼厲壓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輕輕叫了壹聲:“師娘?”
蘇茹的身體壹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回應。
鬼厲的腳步緩緩向前邁去,每走壹步都顯得很是吃力,大黃的吠叫聲仍然不絕於耳,終於,他靠近了蘇茹的身體,低聲地道:“師娘……您別嚇我……”
微顯得顫抖的手碰在了蘇茹的肩膀,鬼厲咬了咬牙,手上用力,將蘇茹的身體翻轉過來,片刻之後,壹張意外的略帶著微笑的臉龐,呈現在他的眼前。
蘇茹微笑著,嘴角似有壹絲欣慰,也許是和丈夫在壹起吧!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的,她的神情依然恬靜而端莊,只是沒了生氣。
大黃的吠聲還在狂叫著,但聲音已然漸漸沙啞!
鬼厲的雙腿壹軟,坐在了地上,瞬間之後,腦海中壹片空白。
“師娘也去了……”
這是他腦海中唯壹的吶喊聲,在他的心中無止境地回蕩著。
※※※
翌日,青雲門所有的其余各脈都接到了大竹峰壹脈傳來的噩耗,首座田不易與其夫人蘇茹,雙雙離世。
田不易夫婦在青雲門中地位非同小可,素有人望,這個噩耗轉眼間震動了青雲門上下,壹時飛來大竹峰悼念的同門無數,從龍首峰匆匆趕回的田靈兒在父母靈前哭成了個淚人,而其余各脈長老念及舊日情誼,雖然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卻也多有落淚的,其中尤以向來與蘇茹最要好的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最為傷心。
在這壹片肅穆悲切的氣氛裏,卻仍然還有些不太正常的蛛絲馬跡,以田不易夫婦的地位人望,其余各脈首座盡皆到場,惟獨長門通天峰內,雖然上壹輩的長老來了不少,但偏偏壹門之主、青雲掌教的道玄真人,反不見蹤影,這不免顯得通天峰有些輕視大竹峰壹脈的意思。
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諸人都是壹身重孝,面有哀容,往來接送同門,無不恭恭敬敬,但看到蕭逸才等長門弟子時,卻不時面有怒容,言談間也冷淡了許多。
蕭逸才等人心裏有愧,也不好說什麽,除了苦笑之外,也只得站在壹旁閉嘴不言。
香火繚繞,哭聲不絕,這壹片哀切之意,大抵是對故人逝去的傷懷,在原先清秀靜謐的大竹峰山頭飄散不去。人活壹世,卻不知死去之後是否當真有靈,若果然如是,則故人在玄冥中看著這壹切,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不過想必那田不易,是不會做傷心狀的吧!
※※※
壹個身影,從青雲山方向飄了下來,看著似乎有些茫然,在路口幾分疑惑、幾分惘然,最後慢慢走了過去,在午間的時候,獨自壹人進入了河陽城內。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不比往日熱鬧景象,卻看得出這座城池正在緩緩恢復生氣。有人在浩劫中故去了,也有人幸存下來,更有新的孩子長大成人,壹世壹代,輪轉不止。
鬼厲站在街頭,默默望著這街頭人潮,陌生的人們從身旁經過,如潮水壹波壹波永無止歇,他置身於人海,這周圍的壹切都是和他壹模壹樣的人們,他們生、老、病、死,在輪回中安靜而泰然地活著。
可是人為什麽要活著呢?
鬼厲忽然這麽想著。
師父和師娘去世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痛徹心肺之後,他剩下的除了麻木便只有疲倦了。
這壹生,還剩下什麽呢?
這壹世,他仿佛覺得自己正在走著壹條遠遠比別人長的多的路,而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
他木然邁步走去,遠近身外不停有聲音傳來,叫賣聲、呼喊聲,甚至只要他願意,連隔了壹條街遠外的婦人教訓孩子的聲音,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這壹切,他卻覺得離自己竟如此遙遠,恍惚中,他只覺自己已不似這人世之人。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壹處,擡眼看去,只見那似曾相識的酒樓牌子,他心底深處,忽然動了壹下,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酒樓裏的客人少的可憐,顯然這裏的生意還未從那壹場浩劫之中恢復過來。
店小二迎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問道:“客官,要吃飯還是喝酒啊?”
鬼厲沈默了壹下,壹時卻說不出話來,從青雲山上下來之後,他整個人渾渾噩噩,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那種感覺,帶著幾分絕望,就像十年前他親眼目睹了碧瑤替他擋了那壹劍。然而這十年之後,他卻似乎少了那壹份瘋狂,多了的是疲累。
“客官,客官?”
店小二微微提高的聲音叫醒了鬼厲,他木然搖了搖頭,走到旁邊壹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
店小二跟了過來,依然是帶著笑容,道:“客官,要吃些什麽?”
“妳這裏……”他緩緩地說著,忽然從記憶深處某個地方,有個東西閃了壹下,“妳這裏,還有沒有‘清蒸寐魚’?”
店小二怔了壹下,隨即笑了起來,道:“客官,莫非妳以前是我們山海苑的常客麽,這道清蒸寐魚乃是我們當初的招牌菜,不過現在是吃不到了。”
鬼厲怔了壹下,道:“這是為何?”
店小二聳了聳肩膀,道:“還不是要怪那些殺千刀的獸妖,當日那些獸妖占據這裏時,方圓數百裏內都遭了殃,就連城外河裏的那些魚兒,竟也被壹卷而空,時至今日,莫說可以做菜的寐魚,便是魚苗,也難得見上壹尾了。”
鬼厲若有所失,面色不知怎麽,又黯淡了幾分,店小二感嘆了半晌,才記起正事,連忙問道:“客官,妳不如點些其他的菜罷?”
鬼厲怔怔望著別處,隨口道:“算了,妳看著來幾樣酒菜吧!”
店小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只是走到壹半,那門口處卻又進來三人,店小二心中吃了壹驚,暗想生意居然轉好了麽,連忙迎了上去,不料那三人只在這店裏打量壹下,忽然看到鬼厲,其中壹人便叫了出來,聲音中似還帶著幾分意外。
鬼厲聽到異聲,且聽來有幾分熟悉,轉頭看去,也是壹怔。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站在那邊的三人正是周壹仙、小環還有野狗,叫出聲來的正是周壹仙。
不知怎麽,看到這三人,鬼厲突然沒來由的壹陣親切,雖然並非至交好友,但此刻的心境,茫茫人海中看到周壹仙等人,卻當真比什麽風景秀色都好看。
只見周壹仙臉上錯愕神情轉眼消失,隨即滿臉堆笑,快步走了過來,手中那根竹竿上掛著的“仙人指路”布幔迎風飄舞,來到鬼厲身前,呵呵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我們又在這裏相見了。”
鬼厲嘴角露出壹絲笑意,雖然轉眼便消失了,但還是道:“前輩請坐吧!”
周壹仙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店小二站在壹旁,小聲問道:“幾位是壹起的麽?”
周壹仙白了他壹眼,道:“廢話,不是壹起的能坐到壹起麽?”
店小二連連點頭,“是,是,那諸位請坐,我去準備酒菜,馬上就來。”
周壹仙嘿嘿笑個不停,卻拉過了店小二,隨口又點了七、八道菜肴,要了三、四壺美酒,店小二點頭不叠,忙著去準備了。
壹旁的小環臉色卻沒有她爺爺那麽高興,相反,臉色黑黑的,頗為難看。尤其是看到周壹仙後來又拉過店小二點菜要酒的時候,更是顯得陰沈,幾番想說話,但還是忍了下來,待到店小二離開之後,她才忍不住冷笑了壹聲道:“爺爺,妳要了那麽多菜,莫非是看見救命恩人在這裏,想好好請客報答人家麽?”
周壹仙面色壹沈,怒道:“小環,妳胡說什麽,我等與這位鬼厲兄弟是什麽樣的交情,豈能用這些酒菜來相提並論的?”說著,他回過頭對著鬼厲笑了壹下,然後嘆息壹聲,搖頭道:“妳看看這個河陽城,浩劫過後,人心不古,壹個個都不肯來看相了,世道艱難啊……”
小環臉色壹變,看了壹眼鬼厲,又狠狠盯了周壹仙壹眼,臉色微紅。
鬼厲卻似乎什麽也沒感覺到,只淡淡道:“是啊,老丈放心,當初我曾蒙妳照顧多日,這次便算是我請妳們作為答謝了。”
小環臉上登時紅了,但周壹仙卻似老懷欣慰,點頭頷首微笑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野狗道人看了看小環,又看了看鬼厲,欲言又止。
這時店小二端了幾盤涼菜上來,又上了兩壺酒,周壹仙老實不客氣地拿過酒壺,便給在座的人斟滿了,舉杯道:“我們都是浪跡天涯的人物,能夠相遇在此,實在是難得的緣分,就幹了此杯。”
說罷,他仰頭壹飲而盡,隨後微微晃腦,看來對這美酒味道頗為滿意。
鬼厲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動了動,不知是不是笑了壹下,但他面上肌肉看去僵硬無比,只怕笑了也顯示不出來。他緩緩也端起了酒杯放在唇邊,只是片刻之後,他忽然壹聲嘆息,帶著幾許無奈苦楚,似乎手中所持的,竟是最苦澀之物,飲之不下,緩緩又放回了桌上。
這時,坐在周壹仙旁邊的小環實在忍不住,刺了周壹仙壹句道:“還難得的緣分呢,不知是誰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別人的身影,便大呼小叫地趕了上來,盤算著吃白食呢!”
周壹仙面不變色,只白了壹眼小環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鬼厲似乎也沒將小環的話放在心上,他看去仿佛壹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環認識他多年,卻還是第壹次看見鬼厲這般神情,不覺有些擔憂起來,忍不住向鬼厲問道:“妳怎麽了,有什麽事麽?”
鬼厲沈默了片刻,卻沒有回答小環,而是向著周壹仙道:“前輩。”
周壹仙剛剛又自斟自飲了壹杯酒,聞言笑道:“何事?”
鬼厲目光略顯空洞,低聲道:“我記得十年之前,我還是剛剛從青雲山上下來的壹個少年時候,就在這河陽城裏,妳們曾經替我算過壹次命相罷?”
周壹仙、小環都是壹怔,野狗道人則是莫名其妙,當年那檔舊事,他自然是壹無所知。
周壹仙微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唔,我還記得幾分的樣子,怎麽了,好好的妳怎麽會突然問起當年的事?”說到這裏,他臉上突然露出神秘之色,壓低了聲音對鬼厲道:“妳該不會在這十年之後,還要說當初我們算的不靈光,打算要回當日的算命錢吧?”
“爺爺!”小環嗔了周壹仙壹句,看來是忍無可忍了,壹把將周壹仙推到壹旁,對鬼厲道:“鬼厲大哥,妳有什麽心事麽,或許……可以跟我說說。”
鬼厲看了小環壹眼,眼神中的疲倦裏,難得露出了壹份暖意,但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麽,我只是想問老先生幾句話。”
周壹仙整理了壹下身上衣物,咳嗽了壹聲,登時那股道骨仙風的氣派湧了出來,壹時這小小酒樓殿堂似蓬蓽生輝,唯他獨尊。
“妳說吧!”他淡淡道:“以妳我的交情,大可無話不說的,不過命錢可是要照樣給哦!”說到最後,他不顧旁邊小環漲紅的臉,對著鬼厲眨了眨眼睛。
鬼厲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安慰拍了拍看去因為自覺丟臉到快要發作的小環,然後轉向周壹仙,面上露出了幾分迷惘之色,道:“前輩妳遊戲人間,見識非凡,我有壹事,困惑於心,請問前輩:妳說我們人活壹世,所為何來?”
此言壹出,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壹怔,看著鬼厲面露不解之色。
周壹仙卻是皺了皺眉,面上戲謔之色漸漸隱去,神情也莊重起來。他並沒有立刻信口回答,而是沈吟了半晌之後,才緩緩道:“妳神色異常,不比往日,可是又遇見什麽不如意事了麽?”
鬼厲沈默片刻,低聲道:“我恩師、師娘,日前過世了。”
“啊!”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壹驚,失聲而呼。
周壹仙皺起眉頭,嘆息壹聲,低聲道:“田不易也去了麽,可惜了。”
鬼厲默然,周壹仙微微合眼,隨後神色如常,道:“難怪妳面有傷痛之色,只是生離死別乃人之常情,無人可免,妳本非凡俗之人,又何必沈迷其中?”
鬼厲痛楚之色更重,道:“可是他們二人故去,實與我有脫不去的幹系!”
周壹仙淡淡道:“既然如此,該當妳還的,妳還了就是,何必在此自苦?”
鬼厲壹驚,吶吶道:“該當我還的,什麽該當我還的?”
周壹仙道:“我且問妳,妳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怨恨於妳?”
鬼厲的頭緩緩垂下,半晌之後緩緩道:“沒有,恩師與師娘對我恩重如山,直到臨終之前,仍記掛於我,將我這不肖弟子收歸門下……”話說到後面,已是微帶哽咽了。
旁邊的小環看著鬼厲的樣子,不知不覺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周壹仙微微壹笑,眼神中淡淡精光流轉,似跳出了這凡俗世間,看透了這世情,道:“那我再問妳,妳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什麽悔恨之意麽?”
鬼厲遲疑了壹下,緩緩搖了搖頭。
周壹仙微笑道:“那便是了,妳本該為他們高興才是,死而無憾,豈非是他們最好的下場?”
鬼厲擡頭向周壹仙看去,嘴唇微動,神情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