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讓罵聲來得更猛烈些吧

　　有人解圍，萬歷皇帝自然高興，轉眼壹看，覺得此人有點兒眼熟，便招手道：“近前說話！”
　　葉小天到了近前，萬歷突然想起了他，微笑道：“呵呵，妳是……”
　　葉小天馬上壹個長揖：“臣銅仁府推官，葉小天！”
　　萬歷“啊”地壹聲道：“不錯！葉推官，妳既會唱曲兒，那就上臺去，唱壹段兒給大家聽聽。”
　　葉小天躬身道：“臣，領旨！”
　　葉小天轉身繞到臺後，三把兩把扯掉官袍，急火火地對那戲班班主道：“快著，快著，給我扮上！”
　　那班主還以為他打算上臺清唱，壹聽他還要扮妝，不禁訥訥地道：“這位大人，妳……妳打算扮誰，得先跟小人說壹聲啊！”
　　葉小天壹拍額頭，道：“糊塗了，糊塗了，扮誰，扮誰？我唱哪壹出好呢？”
　　葉小天在戲棚裏轉悠了兩圈，突然眼神壹亮，道：“有了，就扮他！陳子高！”
　　那班主肚子裏裝的都是戲，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哪壹出，當下不敢怠慢，立刻把戲班裏最有本事的壹班人都聚攏過來，給葉小天梳髻的梳髻，勾臉的勾臉，換戲裝的換戲裝，七手八腳打扮起來。
　　前邊剛聽了壹折戲，此刻正換了壹個小醜在臺上雜耍，萬歷天子興致勃勃地坐了壹陣兒，還不見葉小天出臺，不免有些奇怪。他微壹側首，身邊的伴當太監馬上湊過去，諂媚地小聲道：“那葉小天為陛下唱曲兒，賣力的很呢。奴婢使人去看過了，他正在後臺扮裝呢。嘻嘻，這人，為了哄皇上開心，還真下工夫！”
　　能做天子伴當的，那眼力件兒豈能差了，萬歷只壹側目，他馬上就明白萬歷心中所想。萬歷聽他這麽說，不禁微微壹笑，便也沈下了心思，耐心地等著。
　　又過片刻，臺角有人打了個手勢，那雜耍藝人見了，馬上來了個收手勢，停了手上的玩意兒，趴在臺上給萬歷皇爺磕了個頭，便退下去了，萬歷知道葉小天就要出場，他不知葉小天要扮什麽，心中好奇，不禁微微地傾了傾身子。
　　方才葉小天壹說他願為天子唱曲兒，眾文官便滿是鄙夷、不屑、嘲諷的表情，可此刻真輪到葉小天出場，他們也禁不住好奇心，人人停了議論，紛紛向臺上望去，那陣勢，竟是比名角出場還要轟動。
　　臺側壹陣梆子聲響，壹個麗人姍姍上場……
　　咦？葉小天還找了戲子給他搭戲？定睛再壹看，這人腰身雖是窈窕，可哪裏是女人了，分晨就是壹位素袍書生，自然就是葉小天所扮了。
　　那素袍書生雖是男裝，眉眼五官卻是照著女性特點描過了的，再加上淡淡敷粉，薄塗胭脂，壹張臉艷似桃花。
　　只見他走了幾步臺步，娉婷站定，雲袖壹甩，便是壹段嬌聲瀝瀝的道白：“昨日裏有個相士，說我龍顏鳳頸，是個女人定配君王。噯，當初爺娘若生我做個女兒，憑著我幾分才色，說什麽峨眉不肯讓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饒他是鐵漢，也教軟癱他半邊哩。可惜錯做了男兒也呵。”
　　我的個神啊！
　　葉小天壹開口，全場官員、功臣、國戚、太監、外賓，集體惡寒，冷颼颼地起了壹身雞皮疙瘩，明知道他是壹個男人，偏偏眉眼風情這般妖嬈，聲音更是嬌聲瀝瀝，實在是要人命啊！
　　還別說，有位外國大使倒是兩眼放光，頻頻點頭，顯得非常欣賞，他是暹羅（泰國）大使！
　　葉小天扮的人物叫陳子高，這出戲叫《裙衩婿》，又叫《男王後》，是壹個依據部分史實加工後虛構的故事，講的是壹個叫陳子高的男人，容貌艷麗，鮮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發，自然峨眉，被陳文帝深深愛慕，最後居然以男兒身，成為王後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幾十年前壹個叫王驥德的文人所寫，書壹問世便勾起了無數人的獵奇心理，紛紛傳閱。此書的名氣雖不及據說是當代名士王世貞披了馬甲所寫的《金瓶梅》，卻也是轟動壹時。
　　在場的許多官員，包括其中壹些道貌岸然，言必稱禮的君子，私底下都是把這本書翻爛了的，可是現在有人當著皇帝的面唱出來，還是把他們驚得目瞪口呆。
　　葉小天在臺上唱，眾官員就在臺下交頭接耳起來，議論聲越來越大，萬歷皇帝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忽爾重重地壹拍禦案，大贊道：“好！”
　　皇親國戚、功臣外賓們的立場和文官們是不同的，馬上也紛紛跟著叫起好來，今日被請來的還有壹些武將，武將們大多數即便有文化也有限，對葉小天這段唱更是聽得眉飛色舞，只是壓著嗓子壹直不敢吭聲兒，如今皇帝帶頭叫好，武將們馬上扯開大嗓門喝起彩來，這壹來文官們更加氣憤。
　　方才勸天子不可輕狂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大聲道：“天子之居，堂堂皇皇。淫詞浪曲，不登大雅！這個人竟敢對天子大不敬，唱出此等淫穢下流的曲兒來，臣請陛下嚴懲之、制裁之，以儆效尤！”
　　萬歷逆反的性兒上來，只管翻了翻白眼兒，心道：“大不敬？對我大不敬的，可不就是妳們這幫老不死的！”
　　初登帝位，而且之前壓抑了太久的萬歷皇帝棱角尚在，還沒被他的帝王生涯給磨得圓滑起來，是以對這位年老德昭的文官領袖的進諫之語根本不做答復。
　　這老頭兒是翰林院的壹位老禦史，清流中的代表，威望極高的，他壹發話，登時站起壹批人，其中三法司口兒的官員最多，因為大家基本上算同壹系統嘛。
　　眾大臣妳壹言我壹語，把葉小天噴了個狗血噴頭。他們本來就是靠筆頭子吃飯的，言語如刀，字句犀利，在他們的編排、數落、痛斥之下，葉小天簡直是惡貫滿盈，拉到菜市口活剮了都難贖罪。
　　李玄成見此情景，不由有些愕然：“什麽情況？葉小天這是要作死？是不是不用我施展手段，他就要完蛋了？不對……不對……”
　　想起他和葉小天幾度交手，葉小天都絕地反擊，倒把他弄得灰頭土臉的往事，李玄成馬上否決了這壹幻想，他不相信葉小天愚蠢若斯，如果葉小天真有這麽蠢，他還敗在葉小天手上，那他李國舅成了什麽？
　　葉小天此時已經唱完了，這出戲壹共四折，每壹折出場的人物都不少，葉小天只是演繹其中壹段而已。他站在臺上，笑瞇瞇地看著眾文官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很高興。
　　“罵啊，罵啊，罵的更大聲些！不知廉恥？太不給力了，妳直接說我臭不要臉嘛，說的再狠些。”
　　“那老頭兒幹嘛的，好象是二品？這可是頂著尖兒的官了，好的很，妳繼續蹦跶，別停嘴，繼續罵！”
　　“謔！這位……這位怎麽氣的臉紅脖子粗的，我日了妳親爹還是刨了妳祖墳，這也太誇張了吧？”
　　演戲的變成了看戲的，葉小天扮著戲裝，站在臺上看的津津有味兒。最早跳出來的那位老翰林眼見皇帝微微冷笑，就是不接話碴兒，便轉身把炮火對準了葉小天。
　　老翰林戟指壹點，大喝道：“奸佞！媚君諂上，禍亂朝綱，把妳千刀萬剮也難贖罪過！”
　　葉小天眨眨眼，奇道：“這位老大人在說什麽，下官怎麽聽不懂啊？這不是大過年的，又有聖上旨意，下官奉旨上臺，唱段曲兒給大家樂呵壹下，怎麽還把您老人家給氣著了啊？”
　　老翰林渾身哆嗦，厲喝道：“住嘴！妳方才唱的是什麽？陳子高是什麽人，以男兒之身，色侍君上，簡直豈有此理！妳汙言穢言，淫詞浪曲兒，不堪入目、不堪入耳啊！”
　　葉小天眨眨眼，忽然壹提丹田氣，漫聲吟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之佚女……”
　　喧囂的現場頓時壹片寂靜，葉小天吟的這段是《離騷》，屈原先生的大作，雅不雅？登不登得大雅之堂？只是眾人都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吟詠楚辭，是以都有些愕然。
　　李玄成神色壹緊，暗想：“就知道他還有後手，這就來了！不過……他什麽意思？”
　　葉小天吟完了這段辭，向臺下壹揖，肅然道：“請教老大人，這段辭中，娥眉指何人？”
　　老翰林怔了怔，道：“自然是指屈原自己！”
　　葉小天訝然道：“這首詞不是說壹位深閨女子遭群美所嫉，失去丈夫寵愛麽？怎麽會指他自己，難道……啊！”
　　葉小天陡然色變，那壹驚壹乍的模樣，雖然沒說什麽，卻用豐富的肢體語言，把他的意思表達的明明白白。
　　那老翰林實在是年紀大了，腦子轉的沒他快，竟未明白他是在下套，大聲呵斥道：“混賬東西，妳以為屈原和楚王有什麽不明不白的關系嗎？真是不學無術！古人常以男女之情比喻君臣之義，用夫妻關系比喻君臣關系，懂嗎？
　　‘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思美人》曰：‘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這些都是用男女之間的愛情婚姻，來象征君臣際遇的狀況。臣下得到君主賞識，就像女子得到男人的寵愛。
　　如曹植的《閨情》：‘憂戚與君並，佳人在遠道……’李商隱的‘為問翠釵釵上鳳，不知香頸為誰回！’李白的‘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白居易的‘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都是以女子自比，冀得明君相知，得君行道……”
　　老先生太好為人師了，說的滔滔不絕如長江之水。
　　“啪啪啪！”
　　葉小天不緊不慢地鼓起掌來，慢條斯理地反問道：“屈原、曹植、李白、白居易，李商隱，他們都可以用女子自喻，表達對君主的忠誠，下官就不可以了？老大人，妳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萬歷天子當著這麽多臣工的面，實在不好放聲大笑，低著頭，憋著笑，肩膀壹聳壹聳的，實在有些忍不住了。老翰林張口結舌半晌，才憤憤地道：“這……諸位先賢的詩詞何等高雅，妳……妳方才所唱的是什麽東西！”
　　葉小天委屈地道：“可是皇上方才說了不許吟詩作賦啊！再說了，下官本來就不學無術啊，陽春白雪的東西玩不來啊，下官就只會下裏巴人啊，可下官要表達的依舊是忠君的壹顆紅心啊……”
　　眾文官被葉小天“啊”得額頭青筋壹蹦壹蹦的，那老翰林訥訥半晌，才道：“可……可妳之所言，太也粗鄙，妳……”
　　葉小天聲音朗朗地道：“春秋時候，有個人叫老萊子，他七十歲的時候，父母還健在。老人覺得時日無多，悶悶不樂，老萊子就穿上孩童的衣裳，在父母面前蹦蹦跳跳，哄他們開心。
　　要說呢，老萊子當時都已有三代子孫，成了老太公，這般舉動難道不可笑、不粗鄙嗎？不會讓他的兒孫們感覺不舒服嗎？但百善孝為先，他是為了哄父母開心，所以被傳頌至今！
　　忠孝不能兩全時，當以忠為先，可見忠還在孝之上，那麽老萊子做得的事，下官為何就做不得呢？下官只想著皇上日理萬機，操勞國事，難得放松身心，為博君上壹樂，也顧不得別人舒服不舒服了。”
　　“什麽？老萊子為了哄爹娘歡喜，顧不得兒孫們感覺舒不舒服，妳為博君上壹樂，顧不得老夫舒不舒服？那老夫成了什麽？”腦筋壹直跟不上葉小天跳躍思維的老翰林，偏偏現在跟上了。
　　被葉小天壹羞壹氣，老翰林眼前壹黑，登時暈了過去。萬歷皇帝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今天這出戲，實在是精彩，這個年，他過得比以往任何壹年都要快活！
　　可是那些七手八腳扶住老翰林的文官們卻不幹了，對葉小天的辱罵責斥愈加嚴厲，葉小天站在臺上甘之若飴，臉上含笑，心中冷笑：“罵吧！繼續罵！罵得越狠越好！將來有人進我讒言時，皇帝必會記起今日壹幕，認定了是妳們容不得我，至少可為我擋去五六成的災禍！罵吧！就讓妳們的罵聲來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