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臨危托命

　　葉夢熊抓起驚堂木，公堂上立即肅靜下來，大家都清楚，巡撫大人要有所決斷了。葉夢熊緩緩揚起驚堂木，用力不重但很果斷地拍了壹下：“啪！”
　　葉夢熊開口道：“今查葉小天殺死張雨寒、曹瑞希、曹瑞雲、展伯雄壹案，葉犯已當堂認罪，對其罪行供述不諱。葉犯乃臥牛司長官，依黔地之特律，本可贖金買罪。但……”
　　葉夢熊話音壹轉，又道：“若有錢可以買代，則富有之家尚有何顧忌？皇皇國法，豈非專為貧民所設？此律不合於情、不合於理！千金之子暴死於途，乃亂世末流之氣象，而非盛世聖朝之所有……”
　　眾土司聽到這裏，聽得明白的人便有些不安起來：“巡撫大人這是什麽意思？不會是想借著這個由頭，廢除我們的特權吧？”
　　其實土司人家雖然跋扈，卻也罕有隨意殺人的，尤其是嫡宗長房作為家族最重要成員，自幼接受嚴瑾的教導和約束，反而不及支房子弟紈絝，不太會招惹是非。
　　但是“免死金牌”用不用得到是壹回事，妳想收回去，他總是舍不得的。至於葉夢熊當眾聲稱太祖朱元璋恩準過的這條律令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倒是沒什麽了。
　　如今氣象不比當年，士大夫們牛烘烘的，當著面罵皇帝的大臣比比皆是，背後說壹句“這事皇帝老爺辦得不合情理”有什麽打緊。況且朱元璋老爺子當年又何嘗願意許給黔地土官這種特權。
　　葉夢熊道：“是故，若僅以罰金抵罪，上不合天心，下不符民意。夫使千金可買壹命，家有百萬者豈非可以屠盡壹縣乎？況葉犯系壹地首領，所害乃三方首領，影響更為重大！”
　　那些沒什麽文化的土司老爺聽葉撫臺說這番話已經聽的頭昏腦脹，只是現在不是請教別人的時候，只好豎起耳朵繼續聽著，能聽懂幾句算幾句。至於那些有文化的，也被葉撫臺繞得暈頭轉向，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麽了。
　　葉夢熊道：“本撫臺秉公權衡，葉犯殺人害命，贖金要交，罪亦不可恕。然律法無論合理與否，壹日猶存，便不可廢。且念其案由，系因張、曹、展三家與其素有仇怨，經田家女妙雯為人證、播州宣慰楊大人為佐證，證明被害之張氏、曹氏、展氏四人曾謀刺葉犯在先，故而從輕發落，擬將葉犯終生監禁！”
　　“終生監禁？”
　　有文化沒文化的，這句話都聽懂了，公堂上頓時壹片騷亂。張雨寒、展龍等人猶自有些不忿，我們的親人死了，他卻可以好好地活著？
　　不過……終生監禁那就是要坐壹輩子牢了，倒也不是非常的不可接受，而且壹旦他坐了牢，過個壹年半載，再想要他死，就只是花壹筆小錢的事了，如此說來，就更加可以接受了。
　　那些把葉小天視為害群之馬的不免幸災樂禍起來，壹個剛剛被任命的小土司就敢如此囂張，現在還是靠著我們的老祖宗為土司們爭取來的特權才免了妳壹死，不過……活受罪的滋味不好受吧？
　　至於和楊家、宋家、田家有密切關系的土司，則不免把目光投向了這三家的代表，這時他們該如何表態，還要看看這幾家人的意思。
　　楊應龍聽葉夢熊說到這裏，不禁倏然變色，終身監禁？葉小天要是被終生監禁了，那老子還有什麽把戲好耍？
　　那個葉小安，只能是當葉小天建造了壹支龐大勢力之後，才可以用來取而代之的，如今還需要利用葉小天這口刀去為他搶地盤、擴充人口啊，這些事兒葉小安幹不了！
　　這個阿鬥，就算有嚴世維在壹旁輔佐，甚至把他的智囊田雌鳳也派過去，還是不行！要知道這時的葉系勢力根本就不穩定，完全是靠葉小天的個人魅力維系起來的。
　　就像曾經威風不可壹世的貼木兒大帝，他活著的時候，他的帝國大軍所向披靡，指哪打哪，他壹死，龐大的帝國立即土崩瓦解，因為他的帝國沒有壹個完善的權力架構，全靠的領袖魅力控制。
　　如果沒有了葉小天，聚攏到葉小天旗下的各路豪傑立即就會紛紛散去。
　　田妙雯聽說葉小天要被判終生監禁，芳心猛地壹沈，隨即便想：“罷了，能夠不死，已是善局。大不了動用我的死士，再聯合葉小天的死黨，劫獄救他，避入深山裏去吧。”
　　安老爺子微微擡起白眉，壹雙老眼在眸底微微轉動了壹下，老臉壹沒有絲毫表情，連褶皺都沒動壹下。
　　葉巡撫的這個處治，好處是可以平息張、展、曹三家的憤怒，可以樹立他葉巡撫甫到貴州便樹立起來的威名，但……葉巡撫是個知兵的人，他沒有打探過葉小天的底細麽？
　　在土司們之中，葉小天不是最強大的，可他卻是最難纏的，這麽做，撫臺大人是給自己留下了壹個大隱患啊，這是葉夢熊這樣的能臣幹吏會做的事麽？
　　安老爺子的眼睛又微微瞇了起來……
　　葉巡撫的話果然還沒有說完，他雙眼微微壹掃，把眾人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隨即又道：“又查，葉犯系因引導山民遷居山外，臣服朝廷、接受教化，立下大功，方才受封為世襲土司。教化乃大善功德，不可半途而廢。山民桀驁，更不可失去監管，故本官將親自暫代其職，監管其部，直至朝廷做出抉擇。此判！”
　　葉夢熊“啪”地又拍了壹下驚堂木，壹錘定音，判詞結束。他的宣判是結束了，陪審的、聽審的所有土官系人員全都炸了。
　　安老爺子聽到這裏，老臉上微微露出壹絲笑意，僅僅壹絲笑意，甚至只是他心裏有了想笑的意思，隨即就被他斂去了。
　　楊應龍的脊背已經離開座椅，打算起來為葉小天據理力爭，壹聽這話忽然放松下來，又把脊背靠回了椅上。
　　田妙雯聽到這裏，目光立即向葉小天看去，葉小天壹臉冷笑地睨著葉夢熊：“嘿！妳個老不死的，想把我關起來，還想把我的人馬地盤都接收了，妳這算盤打的比田算盤還精啊……”
　　壹想到田算盤，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田妙雯，發現田妙雯也正看著他，眼中有壹抹笑意，葉小天微微壹怔，有些不開心了：“我都要被關起來了，妳這麽開心幹嗎？不想嫁妳就直說啊，我葉小天又不是死皮賴臉的人，看我被關起來這麽開心麽？有沒有良心啊妳？等等……”
　　葉小天畢竟不笨，終於意識到有些不對了，轉念想想，眸中忽然也露出了壹絲笑意。
　　田妙雯看他時，見他壹臉悻悻，就知道他還沒有領會葉撫臺的深意，不禁有些好笑：“這真是當局者迷呀，妳不是壹向自負聰明麽，怎麽就猜不到葉夢熊的心機？”
　　不過，與此同時她又有點小小得意，她比得過葉小天的地方實在不多，如今腦筋反應比他快了些，田大姑娘很開心。此時再瞧葉小天的眼神，她便知道，葉小天終於也明白過來了。
　　四大土司沒有壹個笨蛋，就算其中有人天資不那麽聰穎，如此大的家族不惜壹切全力培養，又接掌了這麽大的壹個家族久經歷練，他們的見識謀略也要高人壹等了。
　　這時四人已先後猜出了葉夢熊的用心本意，是以安坐如山。其他土官中也不乏精明人，也有猜出葉夢熊用意的，雖然只是少數。不過不管是這少數猜出來的，還是那些沒猜出來的絕大多數，這時都是群情洶洶。
　　葉小天既不是我老子也不是我兒子，他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可妳葉撫臺要代管其部是什麽意思？少說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兒，妳壹個流官，這不是變著法兒奪我們土官的權麽？
　　我們之間怎麽爭，那是我們自己的事，不管爭得多慘烈，反正這塊肉是爛在我們自己鍋裏，妳葉巡撫是流官，妳橫插壹腳，只要立下這個先例，今後豈不是就可以找我們的碴兒，查辦之後奪職占地，兵不血刃地把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變成老朱家的了？
　　陰謀？陽謀？不管什麽謀，不管猜不猜得出葉夢熊的本來用心，都是必須要反對的！必須強烈反對，必須挫敗葉巡撫的險惡用心，絕不能遲疑。
　　曹、展、張三家土司死得冤不冤，誰他娘的去管，這是原則性問題，絕不能讓步。壹直安份聽審的眾土司權貴按捺不住地叫嚷起來：“撫臺大人，此判不妥啊！”
　　“斷案不公！斷案不公～”
　　有人振臂大呼起來，張雨寒、展龍、展虎等人對他怒目而視：“什麽叫斷案不公，妳他娘的是在替葉小天說話嗎？”
　　“田姑娘、楊土司不是都為葉長官做證了嗎？自衛殺人，情有可原，判決終生監禁太嚴重了，請撫臺大人三思啊！”
　　“殺人害命，就得以命抵命！撫臺大人幹脆斬了葉小天吧，我們竭誠擁護啊！”
　　旁邊有人小聲道：“妳閉嘴！葉小天死不死的誰去理他，臥牛嶺絕不能落到葉撫臺手中！”
　　那人不服，反駁道：“妳懂什麽，我還沒說完呢！”接著又對葉夢熊高呼道：“請撫臺大人向朝廷請旨，把臥牛嶺分拆成幾塊，分別劃歸張家、於家所有吧。”
　　“妳有病吧，憑什麽劃給他們？撫臺大人，依照規矩，土司被剝奪職務，應該由其子女、夫人、兄弟、侄子、外甥按順位繼承……”
　　“葉小天沒有子女！”
　　“那就夫人……”
　　“葉小天沒有夫人，只有壹個妾室。”
　　“屁！葉小天做推官時那是妾，他成了土官那就是夫人。夫人是有權代掌其職權的。”
　　“我聽說葉小天有個兄弟，文不成武不就……”
　　“那還是讓他兄弟當土司的好！對了，妳對葉小天怎麽這麽了解？”
　　“嘿嘿！老夫乃大萬山司的丁洪東。”
　　“哎呀，原來是洪東知縣，失敬失敬……”
　　這廂又是耳語，又是沖著撫臺大人慷慨陳詞，整個大堂亂作壹團，葉夢熊似乎早知道這個判詞壹出肯定要捅了馬蜂窩，不急不躁，鎮定自若。
　　安老爺子瞟了楊應龍幾人壹眼，知道自己該說話了，便慢吞吞地道：“撫臺大人……”
　　安老爺子壹開口，整個大堂上頓時肅靜下來，葉巡撫的這個判決可是觸了所有土司的逆鱗，那是絕不可冒犯的最根本利益。土司王也沈不住氣了，且看他怎麽說。
　　安老爺子慢吞吞地道：“葉小天自然是有罪的，老夫也贊成巡撫大人對他予以懲處，不然放縱了他，大家有樣學樣，豈非永無寧日了？咳、咳咳……”
　　安老爺子咳嗽了兩聲，慢悠悠地道：“不過對他該如何量刑，老夫覺得還有待商榷。”
　　葉夢熊微笑著看向安國維，道：“哦？那麽安老先生以為該如何？”
　　安老爺子擺擺手道：“噯！這是撫臺大人的職權，老夫豈敢越俎代庖。老夫只是久在貴州，熟知貴州各地風土人情、文物風貌。想那臥牛嶺百姓，本是山中野人，不習教化、不知王法，很不好管束。
　　撫臺大人文武雙全，自然是壹代人傑，不過想要馴服他們，卻與統兵馭將大有不同，撫臺大人初至貴州，百務繁忙，壹旦被臥牛嶺之事牽扯過多，恐怕會誤了大事。老夫蒙撫臺大人器重，既知其地其民之詳情，敢不如實相告？”
　　安老爺子的意思，妳這麽判決，那是要出亂子的，不行！不過該怎麽判呢？妳自己拿主意，我老人家懂得分寸，怎麽好意思搶妳風頭、奪妳威儀呢。話說得很漂亮，但他不同意的，已經壹票否決了。
　　葉夢熊微微瞇起雙眼，沈思片刻，喟然壹嘆，有些痛心地望著葉小天道：“妳能引領不服教化的山民野人歸順朝廷，皇上很是歡喜。皇上賜妳‘沐晨’為字，對妳寄予了殷切厚望，妳有負聖心吶！”
　　葉小天趕緊“很慚愧”地低下頭，向遙在京城的萬歷皇帝表示真切的懺悔。
　　葉夢熊搖了搖頭，道：“我大明江山，乃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黔地則是天子、士大夫與眾土官共治之，各位的意見，本官不會不理睬。安老先生所言老成持國，本撫從善如流，改判如下：
　　判決之日起，葉小天償付銅仁張氏、石阡曹氏、展氏銀各五千兩，葉小天可指定壹人代管其地，由本撫派人押解進京，如何處治，由天子裁斷！”
　　“撫臺英明！”
　　“如此甚好！”
　　展龍展虎還沒來得及抗議，聽審的眾土官已經群起響應了。張雨寒年長壹些，比他們穩重，眼見事態發展到這壹步，眾土司關心的重點已經完全轉移，再做爭辯也無濟於事，便向曹瑞雨、展龍等人使了個眼色。
　　葉夢熊盯著葉小天，沈聲問道：“葉小天，妳可服判？”
　　正低頭“懺悔”的葉小天趕緊擡起頭來：“葉某服判！”
　　葉夢熊點點頭，道：“好！從即刻起，妳是不得自由的，要羈押於府牢，直至押解進京。妳要指定何人在妳赴京問罪期間代掌臥牛司，現在可以當眾說出來，本官會派人代為傳達！”
　　“何人替我代掌臥牛司？”
　　葉小天思索起來：“只要我的命運壹日未定，臥牛嶺復雜的人員構成就依舊能夠保持穩定，這樣的話指定誰代掌臥牛嶺都是可以的。但……我走後，張家、展家、曹家會安分地等著朝廷對我的判決麽？他們趁我不在，不打臥牛嶺的主意才怪。
　　讓大哥暫代其職？不行，他連穩賺不賠的油坊都經營的負債累累。哚妮？那丫頭……哎！那丫頭褒湯不錯，閨房之內也得趣兒，至於統馭群雄，還是算了吧。
　　這個人要有勇有謀，還得震得住場子，李大狀和雲飛就省了吧。珺婷倒是最佳人選，但她已經有了身孕，實在不宜太過操勞。而且於家和我葉家的關系究竟有多深，現在實在不宜叫人知道。”
　　葉小天心中忽地壹動，便轉向了田妙雯，他身形壹動時，田妙雯就覺得不妙，趕緊想躲，才退後兩步，葉小天已經面向她站定，伸手向她壹指，道：“不勞撫臺大人轉告了，我選的人，就是她！”
第十四卷 奉旨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