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折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還籠罩在壹片幽藍灰翳中，耿照便已睜眼。寶寶錦兒兀自酣睡，峰險壑深的曲線圓潤起伏，雪腴的身子在被筒裏窩了大半夜，將整床錦被窩出壹股子溫甜，輕揭壹角，烘熱的乳香便撲鼻而來，宛若埋首胸間，中人欲醉。
　　耿照唯恐玉人著涼，沒敢揭被起身，輕手輕腳滑出了錦被，忽聽寶寶錦兒咕噥壹聲：“妳……上哪兒去？”被裏溫觸細細，壹只小手滑了過來，軟綿綿掠過手背，玉鉤似的幼嫩尾指勾著他，滿是依戀。
　　他不由壹笑，滿心溫暖，本要離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妳再睡會兒，天還沒亮哩。”
　　符赤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聽得他說了什麽？只覺手掌被握實了，心滿意足，將他的手抱入乳間，渾圓的玉腿壹並，整個人都偎上來，撅著小嘴閉目撒嬌：
　　“再……再陪我壹會兒。”
　　“好。”
　　耿照隔錦被輕撫她的肩背，不多時香酣細碎，寶寶錦兒又沈沈睡去，嘴角微抿，似做著什麽好夢。他陪了好壹會兒，才為她蓋好被褥，穿衣出門。
　　盡管他說服她暫時放棄與敵同盡的念頭，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要刺殺嶽賊絕非易事，那怪傷每日只發作壹個時辰，除開嘔血不止，看不出對武功有什麽妨礙；在發作前，嶽宸風說話中氣十足，震得人五內翻湧，就算因此折了三兩成功力，“八荒刀銘”還是難取之敵，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與寶寶錦兒能對付的。
　　要殺嶽宸風，他們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頂著冷風在中庭活動筋骨，挑了鬼手中幾路熟的、不熟的試演些個，練到身子發熱，才至穿堂無風處盤坐，潛運“火碧丹絕”心法，搬運數周天方止，只覺百骸之內如沸水滾流，神完氣足，無不舒泰。
　　如何打敗嶽宸風，耿照心中尚無定見；最好的方法，便是再與那廝打上幾回。他屏氣凝神，遁入虛空，雜以明棧雪所授，將奪舍大法的“入虛靜”與“思見身中”結合，重回到當日渡頭，於幻境與嶽宸風交手。
　　奪舍大法羅列記憶，連潛藏在表層下的五感知覺、呼吸心跳等亦纖毫畢現。耿照壹睜眼，赫見黃昏日暮、江風習習，嶽宸風的黑氅宛若撲天之鵰，飛卷而落，氣勁壓得他呼吸壹窒，怯意陡生！
　　（好……好強的勢頭！）
　　以耿照現時的功力，縱使遁入虛靜，應能觀視內外，進退自如；興許是與嶽宸風交手的記憶太過恐怖，驟爾重臨，耿照壹時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記自己是幻境的主人，要進則進，要出則出，兀自與嶽宸風困鬥，漸漸失去控制。
　　須知虛境中的壹切，乃以耿照的記憶為本，按理不逾他經歷過的範疇。
　　但耿照被腦海中虛擬的嶽宸風所迫，壹時迷失自我，就像夢裏不知身是夢，無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夢則從記憶中挖掘材料，來填補脫序所衍生的空白，故耿照的招式俱被“嶽宸風”所制，這回嶽宸風非但沒有落水，甚至站上船頭，掌風呼嘯，牢牢將刀勢箝住，防禦圈越縮越小，轟得耿照五內翻湧，壹路退到船艙前。
　　虛境的腳本脫離現實太遠，江邊的老漁夫、水面突現的巨渦漩流……通通未得再現，連布簾後亦空空如也，江風吹起壹角，只見黑黝黝的壹窪深潭，竟什麽也沒有。床艙、甲板，便如倉促搭起的竹架戲棚般，剝去了表面薄薄的糊紙，背後僅余壹片虛無。
　　耿照心中驟寒，忽想不起自己為何而戰，不由得迷惘起來，只有身前那逼命的掌風、猙獰的笑容無比真實--
　　（醒來！）
　　--誰……誰在喚我？
　　壹把尖銳沙啞的異聲在腦中響起，余音回蕩，耿照神為之奪，幾乎被嶽宸風壹掌劈中。
　　（爾為神主，彼豈能傷？快快醒來！）
　　“妳……妳使什麽妖法？”
　　耿照太陽穴隱隱刺痛，正欲按撫，才發現手中鋼刀竟已不在，嶽宸風雙掌並至，只得以“白拂手”卸去。
　　嶽宸風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纏，鐵壹般的胳膊竟化成金絲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纏著耿照的左臂壹絞，“喀啦！”將他的肘關卸脫，使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間劇痛，咬牙轟出壹記“跋折羅手”，勉強將受創的左臂搶回，又聽腦中的怪聲道：“虛境受創，壹如實傷！妳再不清醒過來，當心丟了性命！”他聽得“虛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
　　“虛……虛境？難道這壹切都是假的？那聲音……為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為之壹顫，船頭、流水、黃昏……俱都散搖，獨獨嶽宸風清晰不壞，面上的猙獰卑鄙堅如鐵鐫，既虛假又真實，黑氅卷風，宛若壹頭巨大的妖鳥般撲來！
　　耿照左臂動彈不得，右掌正欲揮出，忽覺銳風襲來，便如獸爪，明明嶽宸風還在數尺之外，掌勢亦不能發出如許風壓，但惡招臨門不及細想，舉臂壹格，剎那間嶽宸風的形象與爪勢叠合，眨眼便至；耿照單掌接應，雖仍左支右絀，眼前的“嶽宸風”卻開始崩解，臂上撞擊、刮面勁風，乃至於眼觀耳聞等，仿佛來自遠處……
　　“很好！便是如此。”
　　腦中的刺耳異聲再度響起，語氣中微露贊許：
　　“快醒過來罷。山嶽伏形，青鳥開道；靈絲滿路，映現昆崗……著！”
　　耿照猛然睜眼，赫見穿堂內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壹人發毛如戟，壹股濃重獸臭襲來，五只利爪挾著勁風，叉喉摜至！
　　同樣的招數難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單臂壹圈，青蛇般攀上來人臂膀，用的正是虛境中“嶽宸風”卸斷肘關的那手。
　　來人“咦”的壹聲，笑道：“來得好！”虎臂連掙帶甩，眨眼間竟連使七八般手法，各見巧妙，卻始終難以擺脫，反越絞越緊；再壹施力，便要自己絞斷了關節。
　　他不怒反笑，笑聲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點頭道：“好小子，有壹套！”臂間肌肉壹軟，亦成遊蛇，反向旋出，兩人倏分。這“走影劍”的鏡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見，正欲拱手謝罪，誰知左肩壹動，肘關節卻痛得難以忍受，只得單膝跪地，垂首道：
　　“弟子壹時失神，多有得罪，請二師父莫見怪。”
　　來人正是那“虎屍”白額煞。
　　他壹個箭步將耿照攔住，抓小雞似的提將起來，伸手壹捏左肘：“疼麽？”
　　耿照面色煞白，咬牙不哼出聲來，微顫著點頭。“疼。”
　　白額煞微皺濃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見肘關節處既未浮腫，也無瘀紅，蹙眉低道：“妳且動壹動試試。”耿照見手肘並無異狀，也覺奇怪，欲活動左臂卻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節脫臼的模樣。
　　正自驚疑，腦海中忽掠過壹把磨砂也似的怪異童聲：“帶他過來。”正是虛境中不斷侵入神識、提點自己的聲音。
　　耿照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是大師父救我。”
　　神識也者，本是玄奧難言，自知世上有奪舍大法、赤血神針以來，耿照已見怪不怪，只覺大師父功力之深，竟能憑空侵入腦識，比之江湖盛傳的“傳音入密”不知高了幾籌。
　　白額煞尖耳壹動，顯然也收到指示，隨手將他放落，咧嘴道：“走罷，妳大師父要見妳。”兩人壹前壹後，又來到了後進的棗花小院中。西廂紫靈眼的閨房窗紙上壹片幽藍，並未點光，似還沒起身。
　　白額煞領著他推門而入，青面神房中僅壹盞豆焰，被晨風吹得明明滅滅，倍顯森幽。床鋪壹角仍是光照不透，視線無論如何望之不進，壹凝目便覺頭疼，顱內如有萬針攢刺，教人不由自主將目光移開。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燈光不及，定是大師父用了什麽宰制心神的法子，教人視而不見，以藏其形。”卻聽青面神道：“坐。老二，妳先出去。”末二句卻是對白額煞說的。
　　虎形的魁偉男子聳了聳肩，卻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過，這小子盲拳打得不壞，比醒時厲害，方才我險險招架不住，吃了悶虧。”青面神哼的壹聲，淡淡還口：
　　“妳是怕他暴起傷人，還是我壹不小心，失手殺了他？”
　　白額煞聞言壹怔，點頭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面神道：“給我護法，誰都不許進。老三和女徒也壹樣。”
　　“知道了。”
　　門扉閉起，耿照依言坐定，忽聽青面神淡然道：“妳可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耿照的思緒略壹恢復，便知是“入虛靜”與“思見身中”合用時出了什麽差錯。
　　但這並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蓮覺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節的眼皮子底下用功，或於虛境中與薛百螣較量拳腳，或與胡彥之琢磨刀術，內外武功大進，如有神助，而外人卻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興許與嶽宸風有關，個中因由卻無從知悉。
　　他搖了搖頭。
　　“我……我像做了個夢，在夢裏被敵人折了臂膀，醒來只覺疼痛不堪，卻不見有什麽傷痕。”
　　青面神淡淡壹笑。蒼老的童聲雖然刺耳，語氣卻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斷臂膀之後，即使創口愈合，肢斷處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舊時時感覺疼痛，壹如斷臂之初，稱為“幻肢痛”--受創的非是實體，而是虛無飄渺的神識，因此永遠無法痊愈，壹生將被可怕的斷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面神怡然道：“妳身兼的兩門奇術，壹者助妳遁入虛空，觀視內外，壹壹歷遍所記所聞，如臨現場；道者畢生所求，不外如是。另壹個則是武者夢寐以求的“思見身中”，憑冥想便能鍛煉內外武功，不受時空限制，進境如飛，更勝常人。
　　“但妳莫忘了，無論道者武者，都不是憑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觀至真，或由武入道，壹合天人。妳的奇遇賦予妳這兩門稀世奇能，卻跳過了相應的心性修持，在我看來，是禍非福，須得更謹慎應對，方能轉危為安。”
　　耿照聞言壹凜，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謝大師父提點！”
　　青面神道：“坐下罷。虛境中受的傷，須在虛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鳥伏形大法”若用於尋常人身上，必先奪其神而役其軀，此舉與殺人無異，用以殺人亦無不可。但妳似練有壹路玄門正宗的高明內功，已至“凝神入虛”之境，受得我這壹路大法，這個忙我還幫得上。”
　　“我……該怎麽做？”
　　“閉上眼睛，好好睡壹覺。”青面神笑道：
　　“夢醒之時，妳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門，屋外已無白額煞的蹤影，但見晨曦灑落檐瓦，燦爛如金，沁涼的微飔穿花繞樹，說不出的清爽宜人。他壹邊活動臂膀，穿過洞門回廊回到廂房，唯恐驚擾了屋裏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輕輕推門，忽聽門後“哼”的壹聲，傳來壹把清冷嬌喉：
　　“進屋也不先敲門，老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寶寶錦兒。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幾下，低聲道：“娘子，為夫來啦。”
　　“不許進！”符赤錦壹聲嬌叱，幾能想見她柳眉倒豎、兇霸霸的狠媚模樣：
　　“壹大清早的便不見人，妳跑到那兒去啦？”
　　耿照被罵得不無冤枉，他可是將她哄睡之後才出的門，誰知她睡醒便忘了，全不當有過這麽回事，低聲道：“我……我就在院裏打了趟拳，練練內功，也沒去哪兒。寶寶錦兒，妳讓我進去罷。”
　　門裏安靜了壹會兒，耿照就當她是默許了，推門而入，卻見桌上擺了幾色小菜，壹盅白粥。
　　那粥熬得細潤亮滑，米粒顆顆晶瑩分明，又無不通透，脂甜梗香，卻是與肉末壹起煮的。粥盅之上猶有熱氣，小菜卻已放涼，符赤錦換過壹身袒領小袖的束腰裙，錦兜裹著她雪酥酥的豐腴奶脯，當真是比新鮮的脂酪更加嫩滑噴香，令人垂涎。
　　她憑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紅紗裙下翹起壹只飽滿如肉菱的鳳頭絲履，若非寒著壹張嬌靨，直是壹幅最美麗的新婦圖畫。耿照心想：“她專程替我煮了早膳，我卻生生捱到菜涼了才回來，也難怪她不高興。”微笑道：
　　“妳看看，都是我不好，差點錯過了這壹桌的好菜。”挨著寶寶錦兒坐下。她卻挪過身子坐上另壹只繡墩，冷冷道：“誰說是給妳吃的？我擺桌子哩。”
　　耿照差點笑出來，忙咬牙憋住，夾起壹筷魚膾入口，只覺魚鮮肉嫩，自不待言，先浸過醋使魚肉半熟，取幹布將水分漉盡後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分的清爽可口，顯是用心烹調，贊道：
　　“寶寶錦兒，妳真是煮得壹手好菜！”
　　符赤錦心中大喜，差點噗哧出聲，趕緊板起俏臉。
　　“我隨便弄的，小心毒死妳！”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認了。”耿照被勾起食欲，自己動手盛粥，也給她添了壹碗。符赤錦見他吃得美滋滋的，險些將舌頭也吞了去，不由綻開嬌顏，掩口笑道：
　　“瞧妳吃的，餓鬼上身！”舉筷與他並肩而食，不時往他碗裏夾菜。
　　兩人並頭喁喁，像極了壹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來符赤錦壹覺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買菜肉白米，為愛郎洗手做羹湯；誰知耿照卻遲遲未回，她端了壹份與小師父同吃，吃完回來仍不見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壹個人怔怔生起悶氣來。
　　“我以為寶寶錦兒是不洗衣煮飯的。”眼見玉人重拾歡容，耿照故意與她調笑。
　　符赤錦嬌嬌地瞪他壹眼，睜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燒飯洗衣的老婆子，可沒說我不會。老爺下回再夜不歸營，我劈了妳當柴燒。”兩人相視而笑。吃得片刻，她又正色道：“今兒少不得要走趟驛館，妳怎麽打算？”
　　他舉箸沈吟，旋即夾起壹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瑩的軟糯魚膾，展顏笑道：“咱們現在最要緊的，便是找幫手。既然非走壹趟不可，便到驛館裏找幫手去。”符赤錦哼的壹聲，笑啐：“說得輕巧！鎮東將軍能幫妳殺嶽宸風麽？”
　　“雖不中，亦不遠矣！夫人真是好生聰明。”耿照神神秘秘地壹笑，又夾了滿筷好菜，稀裏呼嚕的扒粥入口。“將軍身邊，不定便有我們的好幫手。”
　　◇ ◇ ◇
　　用完早飯洗凈餐具，符赤錦又與紫靈眼說了會兒話，耿照便在小院中閑坐發呆，槐蔭下十分涼爽，街市的熙攘吵雜仿佛都被隔絕在院外，充耳俱是鳥啾蟲鳴，啁囀細細，倒也舒心。
　　白額煞似習慣夜行，日出後便不見人影。
　　耿照有意無意往青面神的廂房壹瞥，只覺內外渾無動靜，仿佛無有生機。
　　未幾，符赤錦笑吟吟推門而出，撒嬌似的平伸藕臂，嬌喚道：“走罷，老爺。”門縫裏仍不見紫靈眼的身影。看來這位小師父怕生得緊，如無必要，竟連壹瞥也不給見。
　　耿照非是對她有什麽遐想，只覺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後，符赤錦抱著他的臂彎，綿軟已極的大酥胸緊挨著他，隔著衣布猶覺溫膩，如敷珠粉，擡頭笑道：“沒見著小師父，妳很失望麽？”
　　耿照嚇了壹跳，忙搖頭撇清：“不……我……不是……唉！寶寶錦兒，妳怎地老愛捉弄我？”符赤錦咯咯壹笑，眨眼道：“在這世上，我最喜歡小師父啦。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絕不饒妳。”
　　耿照不覺失笑，搖頭：“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妳師父，便也是我的師父，我敬愛她都來不及，怎會……唉。只是妳與她便像是壹對姊妹花兒，妳像姊姊多些，小師父倒像妳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錦噗哧壹聲，嬌嬌白他壹眼，佯嗔道：“老爺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趕緊陪笑：“夫人說得哪裏話？觀夫人姿容樣貌，不過十五六人許，誰敢說老，我抄掃帚打他。”符赤錦輕擰他壹把，笑道：“嘴貧！瞎扯淡。”過了壹會兒才嘆口氣，低聲說道：
　　“我小師父少年時目睹門派慘變，失去父母至親，從此不愛與生人說話。其實她性子好得很，既溫順又可愛，我若想有個妹妹，也要像她這樣的。她不嫁人也好，沒遇上疼她的，我寧可她不嫁。”
　　“反正小師父不嫁，我與寶寶錦兒便奉養她終老，當作親人壹般，不也挺好？”
　　“餵，這話怎聽著像便宜了某人？”
　　兩人未雇車馬，相偎著信步而行，壹路逛到了驛館前方才收斂。負責門禁的仍是適君喻帶來的穿雲直衛，恰巧程萬裏正巡至前門，壹陣寒暄，程萬裏便將二人引入館內。
　　大廳之內，慕容柔夫婦仍坐於階上主位，壹如昨夜；不同的是廳中擠滿了越浦左近的大小官員，六品以下的還沒得坐，只得在兩旁站著。
　　慕容柔居高臨下，遙望耿照“夫婦”壹眼，淡然道：
　　“妳們來啦？很好。稍坐些個，壹會兒我有話說。”口氣雖冷漠，滿廳人等卻紛紛轉頭，瞧瞧來者是誰，竟讓鎮東將軍破例多說幾句；壹見符赤錦麗色驕人，便如牡丹綻放，又不覺看癡了，廳中原本壹片低語細碎，忽爾收停，焦點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靜得連針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覺有異，暫止評議，擡頭蹙眉：“怎麽？”
　　壹旁，將軍夫人沈素雲低道：“我與符家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來。”精神似為之壹振，不復先前萎靡。
　　慕容柔面無表情，點頭道：“我讓嶽老師沿途保護，以防生變。”
　　沈素雲笑意壹凝，低垂螓首，便似壹名鬧別扭的千金小姐，連生悶氣的模樣也十分溫順可愛。
　　慕容柔絲毫能察，豈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遠之、漆雕利仁乃至適君喻的手下，愛妻也不會比較歡喜，低聲道：“也罷，就讓耿典衛夫妻陪夫人同去。”目光越過廳中諸人，遙對耿照道：
　　“館中申酉之交用膳，賢伉儷莫誤了時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禮：“謝將軍。”
　　旁人驚疑不定，不由得交頭接耳，打聽起這少年武弁的來歷。
　　廳上的熟人尚有撫司大人遲鳳鈞，他與將軍議事已告壹段落，正坐在階下首位啜飲茶水，見耿照進來微壹頷首，面露微笑，卻不便起身說話寒暄。沈素雲面露喜色，轉入後進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廳門邊等候。
　　官場交遊最講倫理，瞎子也看得出這名少年武弁在將軍心中份量不同，盤算如何結交者眾，卻不好顯山露水，明著在將軍眼皮下為之，紛紛投以註目，壹與耿照的視線對上，便露出巴結討好的神氣，以利日後運籌。
　　符赤錦暈紅雙頰，掩口輕笑：“我家老爺好威風啊。這些官老爺們的眼裏直要射出饑火來，若不是礙於將軍大人，怕不壹擁而上，將我家老爺撕成碎片吞了。”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這感覺我理會得。我瞧寶寶錦兒時，也是壹般想頭。”
　　正自調笑，忽見壹人排開余子大步而來，生得豐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搖，正是“奔雷紫電”適君喻。耿照自入驛館以來，始終未見嶽宸風的蹤影，忽見適君喻現身，不覺凜起，拱手道：
　　“莊主安好。”
　　適君喻乃易州風雷別業之主，喊他壹聲“莊主”本無不妥，但耿照目如鷹隼，顯有旁指。適君喻何等樣人，壹聽便知他以五絕莊之事相脅，折扇交握，叠掌半揖，笑道：
　　“耿大人毋須客氣。耿夫人也安好。”將“夫人”二字咬得特別清晰。以符赤錦的七玄出身，若與將軍夫人走到壹處，慕容柔定不輕饒；冒冒然互揭海底，誰也得不了便宜。
　　“令師身子好些了麽？”耿照抱拳還禮，眸光仍舊精灼如熾，沈聲道：
　　“身染奇癥，合該覓壹處清靜莊園靜養，莫待病入膏肓時才後悔莫及。”
　　適君喻笑道：“可惜家師身負重任，難有片刻閑適，多勞大人掛心。倒是夫人千金之軀，委由典衛大人照拂，可千萬別出什麽差錯才好。君喻諸務纏身，人手又十分吃緊，要不該派壹隊精甲武士隨後保護，以策萬全。”
　　符赤錦掩口笑道：“哎，這哪裏還是遊玩？合著遊街哩！莊主忒愛說笑。”杏眼微乜，眸光越過了適君喻寬闊的肩頭眺，滿是不懷好意。適君喻鼻端忽嗅得壹股溫香習習、馥而不膩，劍眉微蹙，不慌不忙回頭壹揖：
　　“君喻參見夫人。”
　　原來沈素雲換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嬤、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繞了過來，恰好聽得適君喻之言，本來喜孜孜的俏麗容顏壹板，蹙眉道：“今日我沒想走遠，用不著勞師動眾。”口氣甚是冷淡。
　　適君喻察言觀色，不欲越描越黑，長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拳施禮：“有勞典衛大人。”
　　耿照垂目頷首，眸光湛然，雖未接口，氣勢卻沈凝如山，絲毫不讓。
　　年輕剽悍的風雷別業之主壹凜，暗忖：“這廝修為不俗，比想象中棘手。”以折扇輕輕擊掌，目送諸人離去。
　　沈素雲與符赤錦並肩相挽，狀甚親熱，但將軍夫人似十分討厭嶽宸風，連他的弟子亦覺不喜，自與適君喻照面之後，始終寒著壹張絕美的俏臉，直到行出驛館才稍見和緩；定了定神，轉頭對姚嬤與瑟香道：
　　“好啦，難得到了越浦，妳們也都回家看看，吃晚飯前回來便是。”
　　姚嬤與瑟香是跟著她從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兩人面面相覷又驚又喜，顯是夫人臨時起意，事前並未與她倆提過。姚嬤喜色壹現而隱，小聲道：
　　“哎呀，這怎麽行呢？還是讓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雲搖手打斷她的的話頭，從懷襟裏取出壹只沈甸甸的織錦小囊，塞入姚嬤手裏捏著，不許她推搪。“去看看寶貝孫子，添點衣裳玩物。下回再要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當心孩子大得快，見了面也不認得。”姚嬤支吾幾聲，訥訥收下了，壹徑合掌拜謝。
　　沈素雲從腕間褪下壹只金絲鐲子給瑟香，二八年華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了姚嬤幾眼，婦人面上壹紅，小聲嘟囔：“夫人給妳就收下唄。”耿、符交換眼色，不覺同抿，才知她塞給姚嬤壹包碎銀非是信手，此間饒有況味。
　　打發二人離去，沈素雲松了口氣，對符赤錦俏皮眨眼，道：“今兒便有勞姊姊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綻放，說不出的嬌艷動人。符赤錦雖與她相識不久，對這位將軍夫人的性子卻有幾分把握，也不客套，親熱地挽著她的藕臂，眨眼道：
　　“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藝好得緊，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雲渾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擔這個心。”
　　符赤錦略感詫異，面色卻不露聲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處逛逛，壹解夫人的思鄉之情，玩它個痛快！”
　　沈素雲濃睫瞬顫，淡淡壹笑：“我也不算是思鄉。”片刻忽握住符赤錦的手，凝眸正色道：“我不太會說場面話，壹直想學也學不來，姊姊莫嫌我無禮，就當我直來直往好了。我壹見姊姊便覺投緣，姊姊若不覺麻煩，我們……便以姊妹相稱，妳說好不？”
　　符赤錦望著她清澈的雙眸，忽覺這話問得令人生憐。以她鎮東將軍夫人的尊貴身分，開口與人做個朋友，眸底卻不存寄望，壹旦符赤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她便立刻武裝起來，以免受傷。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與人真心結交，換來的卻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官場應對，官樣文章？）
　　符赤錦小手壹翻，輕輕握住她綿軟的手掌，笑道：“好啊，我壹見妳也覺投緣，能做姊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屬蛇，妳呢？”沈素雲沒料到她應答得如此幹脆自然，不覺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屬羊的。”
　　符赤錦笑道：“這樣我便是姊姊啦，妹子。”
　　沈素雲這才回過神來，露出歡顏，捏著她的手嬌喚：“姊姊。”
　　雙姝並頭喁喁，無比親熱，簡直無話不談。耿照隔著壹個箭步，不緊不慢跟著，沈素雲得以放心交談，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運功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從小便與家裏人不親。”
　　沈素雲低聲道。說這話時，姣美的俏臉上籠著壹層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過去啦，我對她沒什麽印象。自從曉事以來，也很少見過我阿爹，我記得他對我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說話那樣。我們甚至沒同桌吃過飯。我打小吃飯都有八人服侍，只我壹人能坐，其他人得跪著。”
　　她自顧自的輕笑起來，似覺有趣。
　　“我小時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從不與我壹起吃飯，莫不是也怕要跪？妳瞧，多傻氣啊！我以為“吃飯”這件事兒只有我壹個人能坐著，其他人不行哩。”
　　符赤錦也跟著笑起來。“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時，也讓他跪著試試。”
　　沈素雲差點笑彎了腰。耿照只覺腹間硬脹，如吞石塊，雙膝隱隱作痛，只得假裝什麽也沒聽見，壹本正經地負手巡街。
　　好不容易緩過壹口氣，沈素雲輕拍著伏鴿似的勻薄酥胸，又笑了壹會兒，抹淚嘆道：“姊姊的郎君這麽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兒偉丈夫，可萬不能傷了誌氣。”嘆了口氣，這回卻無戲謔之意。
　　符赤錦與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紀大她許多，比起客氣過頭、稍嫌冷淡的父親，這位長兄私下還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爺逝世後，沈世亮以十九歲的少齡接掌家業，內守行會、外辟疆土，與妹妹間漸不似兒時親密，仿佛多了層無形隔膜。等到大嫂進門，沈世亮事事都依妻子，其妻龐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幹練，小姑的處境自然倍加艱難。
　　“嫁出越浦時我壹點兒也不怕。只不過是從這個院兒裏換過另壹個，也沒什麽不同。”
　　沈素雲輕搖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難得回壹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說不上幾句，只吃壹頓飯就走，還得擔心有人跪我，不如別去。”
　　仿佛要揮去陰霾，她擡頭壹笑，拉著寶寶錦兒的手。
　　“姊姊，不如我帶妳去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壹絲興奮、壹絲淘氣，哪裏像是堂堂東海壹鎮的將軍夫人？簡直就像十五六的純真少女。
　　符、耿二人隨她壹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這麽出了越浦城門。
　　耿照沒敢攔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備。畢竟城外不比城內，蓮覺寺有集惡道、廢驛左近有天羅香，除了鬼先生這等棘手人物，還有來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所幸沈素雲未曾走遠，憑著記憶左彎右拐，鉆進了城郊壹處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郵驛，尚有無數聚落。遠些的，便屬臨灃等外縣所轄，鄰近城港的仍屬越浦境內，那些不夠本錢入城做生意的便聚於此間，白日在道旁擺攤徠客，夜裏便睡在棚子裏，久而久之各成集市，只是流品遠遜城中。
　　沈素雲帶他們來的這處集市，兩側各有十幾幢破舊土屋，夾著壹條鋪石長街，其中有傾圮無頂、只余左右兩墻的，便隨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來還不算太過慘淡。原來這鋪著石板的是壹條官修馳道，可容兩車並行，也不算窄；後來港區新修道路，車馬漸漸不走此間，聚集於此的外地小販便夯土築屋，占了下來做生意。
　　長街中攤販不少，往往棚下擱著壹只馬劄（類似近世童軍椅的折叠凳），隨意架上桌板巾布，便成了擺放貨物的木檔，有賣陶瓶瓦罐、銅錫藝品，甚至有金銀玉器、古董字畫的，但檔後卻不見有人，往往三五攤之間才有壹人照拂，也不來招呼客人，徑窩在攤子裏呼呼大睡，對遊人壹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這兒呢，便叫做“鬼子鎮”。”沈素雲笑著解釋：“會來這兒的人，多半因為沒錢入城。這裏空屋無主不收銀錢，能省壹筆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錦好奇地東張西望，笑道：“妹子來此做甚？這兒無胭脂水粉，也無衣裳首飾，能讓富家千金覺得“有意思”？”沈素雲抿嘴壹笑，恬靜的容色裏罕有地露出壹絲得意，微笑道：
　　“家道中落、非拿出祖傳寶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起城裏的旅店，只能到處找“鬼子鎮”打尖，等待識貨的買主出現。姊姊莫看不起這裏販賣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銅爛鐵，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壹件，乃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符赤錦笑道：“妹子說這話的口氣，真不像嬌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齋品致軒的當家女掌櫃。”
　　沈素雲“噗哧”壹聲，紅著臉笑道：“姊姊又來笑話我。”頓了壹頓，輕嘆道：
　　“我三歲起便在這兒晃悠啦，我阿兄總是偷偷帶我出來，鉆進鉆出的尋寶。他跟家裏的賬房先生借了五十兩私房做本錢，十五歲上便在城裏的朱雀大街開了自己的珍玩鋪子，沒拿沈家壹枚錢子兒，還偷偷跟我阿爹打對臺生意，靠的就是土裏掘珍的眼力。”
　　“妳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雲淡淡壹笑，目光飄遠：
　　“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錦被她挑起了興致，邊走邊瞅著左右攤上的珠串器物，也想從中看出壹兩件稀世珍寶來。
　　“這兒的人怎麽都不顧攤子，不怕遭小偷麽？”
　　“都去賭錢啦，”沈素雲以袖掩口，縮著粉頸嘻嘻笑道：
　　“不知道躲到哪間土屋子裏。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兒，壹聲吆喝，幾十人便突然沖出來，手腳都能給生生打斷，沒人敢偷的。”
　　三人壹路逛壹路聊，身畔更無其他遊客，整條街上的攤販亦不過三兩人而已，當真是相對無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雲興致高昂，壹攤壹攤逛將過來，雖說話不多，仍是壹派斯文的閨秀模樣，比在將軍身邊精神得多。
　　眼看長街將盡，忽有壹座笨重的齊腰木檔突出，鋪著泛黃布巾，若非巾上壓著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塊，看來便似壹算命攤子。
　　壹名頭戴布帽、身穿黃舊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雙手置於膝上，白須白眉，瞇成兩條細縫的雙眼眼角略垂，遠觀便如壹個“八”字；雖是愁苦之相，看來卻頗有喜感，並不令人生厭。
　　老人下著草鞋布襪，袍子也是厚重的雙層交襟，穿得壹絲不茍，若非頭上那頂店掌櫃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樣便如壹名年老書生--無獨有偶，木檔邊擱著壹只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與青鋒照邵蘭生邵三爺所用的畫軸架極為相似，也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備之物。
　　老人這攤的木檔特別笨重高大，明顯是鬼子鎮裏的小販們欺他，硬塞個礙手礙腳的無用之物來；不僅如此，算命攤周圍堆滿各式雜物，與規矩端坐的老書生壹襯，說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錦看出老人遭受戲弄，轉頭對遠處的壹名小販叫道：“妳們是怎麽回事？欺負老人家麽？”小販蜷臥在攤子裏，聞言不過翻了個身，換以屁股對人，繼續呼呼大睡，無動於衷。
　　耿照看不過去，動手將四周雜物稍事整理，令攤子整齊壹些，不再壅塞局促。老人只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謝，甚至沒多看壹眼，仿佛清平無事。符赤錦微蹙蛾眉，心想：“莫不是個瘋子？”正欲開口，卻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雲不忍他年老還受漂泊之苦，柔聲道：“老伯伯，妳也擺攤子麽？”
　　老人壹聽她問起買賣，登時有了反應，點頭道：“是啊，小姑娘，妳來瞧瞧。”
　　沈素雲許久沒讓人叫“小姑娘”了，不覺微笑：“老伯伯擺的是什麽？”
　　“玉石。”
　　老人壹指攤後的布招子，只見布招上寫著“玉匠刁研空”五個真楷大字，字跡圓潤飽滿，毫無怒張蹈厲之態；字寫很大，墨色很深，卻說不上什麽磅礡氣勢，便似壹陣柔風細雨，望之心曠神怡。
　　“這是老伯伯的大名麽？”沈素雲又問。
　　“嗯。”老人壹本正經地點頭：
　　“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錦聽得奇異，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兒？”
　　那自稱“刁研空”的老玉匠雙手按膝，老老實實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著壹桌大大小小的石頭，壹時都說不出話來。還是符赤錦眼尖，瞥見石下所壓布巾寫有四行小字，輕聲念道：““頑石無明，化生美玉……識我本然，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寫的是什麽意思？”
　　沈素雲突然開口：“我明白啦，這叫做“開石取玉”。”見符、耿俱都壹楞，不禁微赧，輕縮粉頸解釋：
　　“曾有精於玉石的行家，在這鬼子鎮裏擺檔叫賣，只賣尚未琢磨的原石，無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兩的開價。客人選定壹枚，檔頭便為他開磨石子，無論內中有沒有玉，都要付出五十兩的白銀。”
　　符赤錦與耿照對看壹眼，失笑道：“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戲！誰知他滿桌不全是路邊撿來的破石頭，裏頭沒有壹塊真玉。”耿照想了壹想，說道：“若有人將所有的石頭都買了下來，命那人壹枚壹枚琢開，倘若無壹塊是玉，將他送官便是，也毋須付錢啦。”
　　沈素雲笑道：“典衛大人真聰明。不過那人也不是呆子，無論賣出多少，他總是立時補滿壹整桌的石子，共計五十枚；妳若將全桌買下，其中必有真玉，但決計不值兩千五百兩。”
　　“那要怎麽辦？”符赤錦問道。
　　沈素雲淡淡壹笑。
　　“當時有個十五歲的少年，隨手從桌上挑走壹枚石頭，攤子主人正要將這名搗亂的頑童趕走，誰知他卻拿出五十兩的銀票扔在桌上，對攤子主人道：“妳全桌的石子之中，只這壹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貨。”主人氣得面紅耳赤，怒道：“妳有本事買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只有這壹塊！”
　　“少年笑道：“我不要。妳待會便趁著琢磨開驗的當兒，將我手裏這塊真玉掉包了去，開出來自然無玉。我若頭腦發昏，真向妳買下了整桌，妳再將此玉混進去；這塊羊脂玉最多值五百兩，妳損失壹塊玉，卻凈賺兩千兩白銀，當真好劃算！”
　　“眾人聽完，紛紛散去，攤子主人再連壹枚石頭也沒賣出。那少年拿了石頭回去琢磨，果然得到壹塊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後賣得七百五十兩。”
　　符赤錦見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氣，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騙局的神童，定然是妳阿兄啦。”
　　沈素雲露出壹抹清麗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壹般；略加思索，轉頭對那老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麽說也是越浦第壹玉器世家的女兒，妳的桌上不過十數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來。妳能不能不要擺攤賣石子了，家中若有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我壹定想辦法幫妳。”
　　刁研空仍是規規矩矩的坐著，雙手擱在膝頭上，壹本正經道：“小姑娘，我這攤子的賣法兒，與別處不同。妳往桌上挑壹枚石子，琢開後若是玉，老朽分文不取。”
　　符赤錦失笑：“哪裏不同？還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著搖了搖頭。
　　“妳得告訴我，石頭裏的玉是什麽。每壹塊玉，因其髓質、紋理、形狀，甚至靈氣蘊含之不同，須雕成不同的器物，為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龍之玉不可鑿鳳……凡此種種不壹而足。”指著桌上的石頭，沖沈素雲淡淡壹笑，悠然道：
　　“小姑娘，妳看得出桌上哪壹塊是玉，那玉又該是什麽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