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默默猴

武俠玄幻

  “妖刀記”是“東勝洲”系列的第壹部,“妖刀記”中的諸多配角還會繼續出現在往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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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折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妖刀記 by 默默猴

2018-6-21 16:45

  “皇後與佛子攜密詔來對付慕容柔”的謠言,自鳳輦離京起沒壹天止歇過,早已在東海各處傳得沸沸湯湯,堪稱街談巷議的熱門。其中謬處,就連初涉官場的耿照都知道:
  慕容柔經營東海既久,麾下十萬精甲,礪兵秣馬日夜操練,當世能抗手者,不過西韓北染而已。皇上壹紙詔書能拔去鎮帥,在平望都擬旨蓋印便了,何必勞動皇後佛子跑壹趟東海?這是無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須知政事繁復,牽連甚廣,天子也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戲文裏壹人獨立、為所欲為,階下臣工盡皆俯首的畫面,多半只有在野臺才能看見。
  任宜紫之言似與流蜚相契,坐實了“皇後此番為鎮東將軍而來”的態勢,但耿照壹聽便知不對。全東海若只壹人與皇後的安危休戚相關,那人便是慕容將軍;這張名單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遲鳳鈞大人。她說得出這番話來,只代表壹件事。
  “妳……也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哪兒去了,對罷?”耿照忍著笑,正色道:
  “她離開的時候,並未同妳說要去哪兒,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壹響,高深莫測的笑容凝在臉上,暗自咬牙:“哪來的死小鬼,怎地什麽事兒都像瞞不過他的眼睛?”兀自端著架子,強笑道:“妳胡說八道什麽?我乃皇後娘娘的親妹,是受了她的請托,才在這兒守護鳳閣的安全。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難不成妳知道?”
  耿照心想:“妳這不等於承認了自己不知道麽?”從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將皇後娘娘送離棲鳳館,我命山下驍捷營於、鄒兩位統領派人日夜監視,不見有車輛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歸,十分擔憂。”他這話後半截是真,當夜與任逐流交手後,對這位金吾郎大人頗為上心,的確交代駐守阿蘭山下的於鵬、鄒開二位,嚴密監視夜間車行進出,但當時並未與皇後聯想作壹處。
  如今見了鳳閣的情形,轉念壹想:如非皇後,何人需要任逐流親自護送?頓時明白當夜那名披著連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麗人,必是袁皇後無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被他唬得壹楞壹楞。
  其他水月弟子如黃纓、采藍等,往往是兩三年才回壹次家,她卻是年年往平望都省親,少則壹月,長也有待上兩三個月的;遇皇上聖誕,又或中書大人壽辰,少不得又要回京,經常不在東海。
  中書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談國事,對總領東海的鎮東將軍,任宜紫的印象與大部份京中百姓壹樣,多由茶館彈評而來,沒能領教過這位書生將軍的厲害,只當作是說書人胡亂吹捧的人物。此際不禁咋舌,暗忖:“叔叔與姊姊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氣勢壹餒頓覺無聊,沒好氣道:
  “妳們忒厲害什麽都知道,還來這兒做甚?拆房子立威麽?”
  耿照正色道:“怎麽會?將軍大人也擔心皇後娘娘的安危呀!再說了,三日後論法大會即將舉行,屆時娘娘若仍未歸來,這會還要不要開?將軍多次求見,均見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讓我來看看。”
  這謊撒得破綻百出,幸而任宜紫對官場所知有限,壹想:“原來鎮東將軍多次求見,是為瞧我來著。”頓覺自己尊貴不凡,毫不遜皇後姊姊,得意得快要撅起小屁股來,怒氣略平,擺手道:“妳回去同慕容柔說,姊姊不在,還有我呢!穿戴上鳳冠禮服,哪個敢說不是皇後?叫他別擔心,管好自己的事兒罷。撈什子論法大會,不就是坐著聽大和尚念念經麽?”
  耿照聽得快暈過去,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是,在下壹定替姑娘傳話。是了,那塊金字腰牌,可否請姑娘還給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壹轉,隨手將腰牌塞進襟口,手足並用,從床頭爬至榻尾,笑道:“妳本事忒大,來拿呀!”
  她笑起來臉泛桃花,明艷不可方物,薄紗裁制的晨褸下僅著了條粉色肚兜,掩著壹雙精致鴿乳,巴掌大的腰牌塞進乳間,自無深溝可入,隨著身子前傾,兜緣內隱約可見雙乳尖尖,細垂如蕾,酥滑的乳間、腋下都捂著汗,濃郁的異香融融沁出,別有壹番誘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與她纏夾,眼角瞥見地上壹物,身形微動,人已掠至窗邊,拾起同心劍還入鞘中,連那奇特的簪劍也插回劍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們壹物換壹物,妳待如何?”左臂平舉,將同心劍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變,倩眸壹轉,咬牙狠笑:“妳扔啊!妳扔下去,我讓我爹砍了妳的頭!”堂堂中書大人自不會為壹柄劍殺人,況且任逐桑長袖善舞、玲瓏八面,深得商賈道中“廣結善緣”之精要,花錢買得到的東西,再買也就是了,何必要弄個魚死網破?
  然而,若任宜紫徑向慕容柔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耿照的說帖能瞞過任宜紫,卻萬萬騙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說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來私會橫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曉,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鬧大,權衡厲害,雙手捧過長劍,俯首道:“任姑娘,這劍我還妳啦。我也是給人家辦差的,還請姑娘不要為難在下。”
  任宜紫使了個眼色,金釧上前壹奪同心劍,退後幾步,冷冽的杏眸中滿是敵意戒備,仿佛化成壹雙實劍,要在他身上紮幾個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麽得罪了她:臨敵動手,本該全力施為,又沒打傷了她或她的姊妹,誤會也都解釋清楚了,犯得著麽?卻聽任宜紫笑道:
  “金釧姑娘生氣啦!嘖嘖。這丫頭最是心高氣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壹貫長在腦門頂上。妳踩了她的劍,辱了她最神聖的劍道,要比剝光她的衣裳遊街示眾還難受,恨不得將妳碎屍萬段哩!”心念倏轉,托著香腮嘻嘻笑道:
  “這樣罷。妳讓金釧刺幾劍,她什麽時候解氣了,腰牌便何時還妳,如何?”
  金釧面無表情,尖頷微擡、拳頭攢緊,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牙床形狀,仿佛極力忍受著什麽,低聲道:“我不要。”喉音幹澀,倒像從齒縫間迸出來似的。任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勢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妳啦。這樣,我們換個玩法兒:妳呢,刺銀雪幾劍--”
  金釧猛然轉頭,耿照看不見她的表情,由腦後望去,她兩腮都繃出剛硬的線條,身子發抖,顯是憤怒已極,幾乎咬碎銀牙。壹旁的銀雪面色慘白,同樣是簌簌而顫,卻是害怕大過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嘆:明明她的劍法勝過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說不定是三人中最厲害的壹個,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過的壹抹不豫,冷笑道:“妳想拿回這塊腰牌麽?容易,叫慕容柔來拿罷。我見了他的面,自然會雙手奉還。”
  將軍要知道棲鳳館內住了個冒牌貨,整個越浦還不翻過來?他光想到都頭疼。
  任宜紫只是皇後的替身,為防穿幫,不會無端召見他人,當然也包括橫疏影,房中的神秘字條所指非是鳳閣。既無佳人芳蹤,耿照不想再理這個刁蠻任性的三掌院,身影壹晃,自榻尾繞至門前,掌中曳著壹縷香風,已將腰牌拿住;至於用了什麽手法身法,三姝竟無壹得見。
  任宜紫只覺胸口壹涼,東西便即不見,簡直是氣壞了,甚至忘記應該要害怕,勃然怒道:“攔住他!教這廝跨出門坎,看我抽妳妹妹鞭子!”卻是對著金釧叫喊。耿照正欲推門,背後劍風颼然,金釧厲叱:“休走!”口吻中難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渾厚內力到處,劍式潰不成軍。金釧急怒更甚,劍上迸出嗤嗤輕響,招式無甚出奇,劍勁卻猛然提升壹倍有余;耿照疾彈劍脊,發勁將她震退,再來之時劍勁竟又提升,劍罡隱隱成形。
  他覷準來勢,並指夾住劍刃,欲來個斧底抽薪,豈料劍上抖竄的無形罡氣離尖飛出,“嗤!”劃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釧鋒刃偏轉,螺旋劍勁將他鑄鐵般的兩指震開,唰唰唰三式連環,劍尖與罡氣交錯紛呈,壹瞬間仿佛六劍齊至;耿照吃虧在兩手空空,被逼退了幾步,金釧踏住腰牌反足壹勾,牌子又飛入繡帳中。
  (不好!再這樣下去……)
  他展開身法遊鬥,以避其銳,邊揚聲道:“任姑娘!妳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壹轉,盈盈笑道:“哪壹句?”
  耿照道:“跨出門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壹笑。“算哪!怎麽不算?咱們了不起的金釧姑娘今晚連連失手,真是太丟人啦,壹點兒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幾下。”作勢揮手,壹旁銀雪嚇得腿都軟了,渾圓的雪臀尤其抖得厲害。金釧面色壹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壹點,竟往明晃晃的劍尖撞去,來勢之急,連金釧都嚇壹跳,想此人雖可惡,卻罪不致死;猶豫間長劍已洞穿身體,卻無半分入肉的遲滯,男子順勢欺入她懷中,劍卻是從脅下穿過的。耿照拿捏奇準,這壹下非但未將他刺傷,連衣衫都沒能劃破口子。
  金釧右腕被他肘腋壹夾、牢牢箝住,繼而眼前壹黑,鼓脹的胸脯撞上兩塊鐵板似的堅實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濃烈的男子氣息,身前卻烘熱得像吸不著空氣。兩人撞得嚴實,腿根交夾,小腹緊貼小腹、胸膛抵著胸膛,莫說金釧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劍如常,也刺不著貼面相擁的敵人。
  耿照跳舞般摟著她飛轉,不停加速,最後壹圈突然頓止,松開雙臂,嬌小的金釧似紙鳶斷線,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長劍飛向房間另壹頭,整個人如失手摔出的傀儡般跌入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時,便要撞作壹團。
  這孩童田間摔角似的賴皮招數,在耿照手裏使來卻是威力奇大,金釧被轉得頭發昏,忍著強烈的反胃不適掙紮欲起,始終歪歪倒倒難以平衡,恍若醉酒。“閃開!”任宜紫壹摑她屁股,“啪!”壹聲貼肉勁響,將天旋地轉的金釧搧下榻來,見耿照跨出窗臺,衣發俱被夜風刮得剝啦作響,回頭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確確沒過門坎。望妳言而有信,莫為難兩位姊姊才好。”語聲未落人已躍出,倏地消溶在夜幕深處。任宜紫撲至窗邊,探頭急道:“餵!妳叫什麽名字……”余音回蕩在山林空谷之間,轉瞬被流風卷去,終不復聞。
  ◇ ◇ ◇
  古木鳶將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烏絨大氅。這是預防在她蘇醒之前有人闖入寢居,無意間窺破秘密。
  昏迷的橫疏影仍有著驚世駭俗的美艷,玲瓏浮凸的豐盈嬌軀,更是增壹分太肥減壹分太瘦;雪肌在烏氅的映襯下,白到簡直令人怵目驚心。尺寸傲人的沃腴雪乳、細圓如蜂的柔軟腰肢,嬌小的個頭、修長的雙腿……居然在她身上調合成壹幅誘人以死的美景,全無扞格。即使當年在儲秀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尤物也是絕無僅有的;若教陛下見得如此絕色,恐怕要他拿皇位來交換,他也會毫不猶豫壹口答應吧?
  --更過份的是他壹定覺得非常劃算,連作夢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荒淫無道!哪有這樣子的皇帝?老人想著,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餵!神棍,先說好,我是荒淫,可不是“無道”。”
  青年雙手插腰,驕傲地挺著胯間那壹大包礙眼巨物,嘿嘿笑得無比淫穢。“妳去問問殺豬巷的小寡婦,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誰才無道!每回辦事,她都叫得殺豬也似,真是……嘖嘖,那女人真不錯。”
  “……陛下,“無道”並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妳唬我沒念過書啊!”
  青年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實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虛,抓抓頭左顧右盼,片刻才小聲咕噥:
  “敢情還真是。什麽時候改的?也不通知壹下……好啦好啦,妳別老繃著個臉,我記住了還不行麽?無道是無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寫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鐵扶手上壹筆壹劃寫著,字跡凹入足有三分,陳鐵被刮得嘎嘎作響;壹遍寫完,他手掌壹抹,鐵扶手上壹片平坦,才又重新寫過。
  最後他真的寫了十遍,才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般抓抓頭,傻笑著希望得到原諒。老人--那時他還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壹聲,君臣倆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在空蕩蕩的朝堂上放聲大笑。
  真是的!怎麽……怎麽老被他蒙混過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幹咳幾聲。該說的還是要說,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
  “嗯,也是。那妳給我想個辦法,把她接進宮裏來罷。”
  “……等陛下玩膩了,另結新歡,把她養在宮裏壹個人淒清冷落,捱到七老八十再給陛下填陵麽?臣遵旨。”
  “等、等壹下!那……那還是不要罷。媽的!當皇帝怎這麽煩哪?”
  他賭氣似的刮著扶手,字跡深如鐫鑿。這回老人沒怎麽細看,想也知道是“他媽的”、“死神棍”、“幹壹幹又不會死”、“狗屎皇帝”之類的,他早習慣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龍椅,而是壹團黝黑斑剝、被烈火烤得半融的扭曲鐵條。那是白玉京毀於大火,少數於灰燼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樹立在皇城外東市街口的處刑鐵架。
  碧蟾王朝末葉天下動亂、君王昏庸,刑殺極盛。無論有罪或誣指,數十年間被綁上這座鐵刑架抽腸、槍戮、剝皮、淩遲的“大囚”,總數超過五千人,血汙深深吃進鑌鐵之中,對著光都能映出深紅。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佇立在皇城外,見證了異族將碧蟾壹朝的基業焚燒殆盡,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輪回,冥冥中自有定數。
  燒得半融的鐵刑架,連叫工匠修整都不知從何下手,青年卻運起不世出的驚天內力,用大錘砸得火星四濺,三兩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樣,笑顧眾人:“反正現在壹窮二白,別浪費銀錢做撈什子龍椅啦,以後皇上就坐這個,廢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將嚇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當龍椅的?多晦氣!紛紛勸阻。王弟尤其反應激烈,說到後來聲淚俱下,領著壹班臣工伏地勸諫。皇帝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麽好哭的,聽得不耐煩了,忽問道:
  “老二,我們為什麽要舉兵?”
  “回……回陛下,為驅逐異族,拯救黎民於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楞了壹楞,仍是答得有條不紊。
  皇帝卻搖頭。“異族趕走了,總有人出來做新皇帝不是?說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歲那年上京,就決定要造反啦!妳們知不知道是為什麽?”
  這話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臣子們個個呆若木雞。定王這般機敏,肯定馬上想起了使兄長立定誌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響。
  皇帝輕輕拍著扭曲醜陋的融鐵刑架,淡淡壹笑,目光投向遠方。“我發誓要打造壹個,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便弄個新朝廷來;若陛下不聽我勸,便由我來做陛下!”
  青年說著轉頭,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令人難以逼視。“所以,我這個朝廷的皇上,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都讓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死在這鐵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況。滿朝文武壹霎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見;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突然跪了下來,發自內心地山呼萬歲,壹如他在戰場之上親自帶領沖鋒時那樣激昂--
  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教過他,但他總能在出人意表的時刻,說出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比所有幕僚絞盡腦汁、草擬了幾天幾夜的東西要好,總能發揮絕難想象的驚人效果。只是說這是天賦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領袖才能擁有。
  青年壹直到死都恪守他對自己的承諾。這個朝廷的皇上,始終坐在鐵刑架上,讓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盡管說不上稱職,百姓卻很懷念他。皇帝駕崩後,繼位的皇弟撤了鐵刑架,換成壹張樸實的雕龍木椅,只是那時老人已開始老了,被處心積慮的政敵貶出京城,不再立於朝堂之上。
  古木鳶回過神來。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顏胴體似乎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見了,難免血脈賁張、欲念如潮,連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記憶的深處,心湖上不住翻騰著過往的陳痂血裂,強自按下仍不免隱隱作痛。
  哼,不愧是亡國之血脈,禍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難掩憤恨。
  高柳蟬對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實他心底十分明白,對於橫疏影,老人也有著極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見她時,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熱的花魁,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已出落得艷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的傾世風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貴的機敏與聰慧。
  已經錯過習武的紮根時期,註定這名花樣年華的稚嫩美人與武藝無緣,老人默默觀察著她在京中與權貴交遊、布置人脈的舉措,漸漸讀出壹絲微妙的反跡。她是有所圖謀的,鎖定的目標,竟是君臨天下的獨孤氏!
  (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老人抱著消遣的心情,暗中觀察著少女的壹舉壹動。挑選獨孤天威堪稱是壹著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擊節贊賞的表現,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徹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卻不止老人這壹雙而已。
  陶元崢的偏狹,是他最可悲、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獨孤天威本來就是名單上必除的宗室之壹,休說賢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對他的喜愛,太宗也容不下獨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繼續待在京城,朝夕伴著未來的皇太子。
  出京是獨孤天威當時唯壹的選擇,但離開京城的逃亡計劃,卻是出自橫疏影的安排擘劃。當時已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此展現了她獨有的天賦才能,讓整支侯府大隊躲過了陶相設下的天羅地網,平安抵達東海--當然她並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場驚天動地的劫殺之中,是誰暗中幫了她壹把。
  初為人母的絕艷小婦人通過了測驗,救了自己以及夫君壹家。若非礙於橫疏影的身世與企圖,老人壹度考慮過收她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發誓守護白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誌向獨孤壹門復仇的孤女,最後還是走到了壹處,就連當時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終究橫疏影還是讓他失望了,他早該想到的。“感情”始終是橫疏影的弱點,她愛過獨孤天威,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現在她又愛上了耿照。聰明壹世的人卻往往胡塗壹時,這到底該說是可憐抑或可恨?
  古木鳶並不常閃過這些念頭,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於他,不過壹臺子燈影牛皮。不過在榻前偶壹出神,壹條矯健的身影已自窗臺之外翻進來,老人霍然轉身,正對著神情錯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壹並,平舉如持劍,黑袍下烏皮快靴跨出,壹步快似壹步,寬大的袍袂如鳥翼般獵獵作響,但見烏影壹晃,眨眼劍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動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縱使碧火神功發在意先,這壹下仍是避得極險,指風掠過鬢邊額際、劃開皮肉,壹霎間血脈鼓動,披面浴紅,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戴著烏檀鳥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躍出窗外,張袖“潑啦啦”地飛下重樓。
  耿照按著額角撲至榻緣,壹探她脈象如常,不似有傷,略微放下心來,摟著她坐起半身,密密輕喚:“姊姊、姊姊!”
  橫疏影“嚶”的壹聲濃睫瞬顫,緩緩睜眼,忽伸手撫摸他的面龐,失聲道:
  “怎……怎麽受傷了?疼不疼?”掙紮欲起,手掌卻被輕輕按住。
  耿照見她平安無事,高懸的壹顆心子這才落了地,只覺額際又麻又辣,痛得都沒感覺了,只余血筋壹跳壹跳脹得分明,想來差得分許便要傷到眼睛太陽穴,不可謂之不險,呲牙訕訕道:“本來不疼,想起來才疼的。給姊姊壹摸,又不疼啦。”橫疏影正暈暈迷迷的還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壹笑,抿嘴嬌嗔:“凈耍嘴皮,哪兒學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縱使心中疑問甚多,懷臂間卻舍不得放。
  兩人摟著溫存了半天,橫疏影不舍他傷口淌血,輕輕推了他壹下:“讓姊姊給妳裹傷。妳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妳壹塊兒流血。”耿照這才松手,見橫疏影起身往屏風隔間走去,約莫要尋絹巾之類來裹傷,想起雪艷青還藏在屏後,趕緊拉住姊姊的小手,撓頭道:
  “姊姊,我……我有個朋友在裏頭。”把七玄之會、蠶娘捉弄的事簡略說了。
  橫疏影與他相偕並至,見雪艷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顏與修長健美的胴體絕不相稱,側蜷猶如幼兒,交握的雙手墊在頰下、撅唇輕鼾的模樣,簡直可愛得壹塌糊塗,教人想捏捏她的臉,暗忖:
  “天羅香近年來兼門並派,發展興旺,靠的就是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個傻大姊。那桑木陰之主將人藏到我房裏,不知有何圖謀?莫非……”瞥見衣箱暗格開啟,面色微變,轉頭問:
  “是妳開的麽?”
  耿照會過意來,點了點頭。“是我開的。我來之前,那暗格收得穩妥,並未有人動過。我當時急著找尋姊姊的下落,擅自動了姊姊之物,姊姊別惱我。”
  他既發現箱底暗格,自也瞧見貯裝面具的木匣了。橫疏影盯著他的臉,細細捕捉他的神情變化,低聲道:“那……妳有沒有事問姊姊?”
  “這……”耿照突然猶豫起來。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闖進來要對她不利呢,還是正將她悄悄送回?橫疏影自換了夜行裝扮,她究竟是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麽人?仔細壹想,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名美麗女子其實壹無所知,欲問不免情怯,滿腹的疑惑頓時難以出口。
  “來,先止血罷。”
  橫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幹凈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汙,塗藥裹起,雙手握著他的手掌,輕輕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妳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個人都是妳的,便是妳不再愛我、疼我,我壹般是妳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撫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膚觸細如敷粉,無比涼滑。
  “我有很多秘密,從沒與人說過。沒說,不是信不過妳,而是做為壹個自小便守著許多秘密的人,我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是我壹直以來的存活之道。就像現在我想告訴妳了,卻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聲道:“姊姊怎麽說,我便怎麽聽。我早已對天發過誓,此生都要守著妳,好生疼愛。無論姊姊過去如何,妳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們壹體承擔,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惡不赦之事呢?”
  “我會代妳補過償還。”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鄉的姊姊常說,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過便不能回頭,我們對人家壹個不好,縱使想法子彌補,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遠不能回到沒發生的時候。”
  橫疏影神色壹黯,低聲道:“是啊,覆水難收,如何補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搖頭。“我姊姊又說,我們若做錯壹件事,卻做了十件好事彌補,即後功不抵前過,卻令十個人都受益了,比起補償壹個人來,是不是又讓世上更美好了?妳若犯下過錯,心有悔意,我們除了盡力彌補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橫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每做壹件錯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彌補,難道就能壹錯再錯了麽?”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會再錯。”橫疏影笑容壹凝若有所思,片刻才點頭:“妳家鄉的姊姊有見識,能把道理想得這般透徹,相較之下,我這姊姊可慚愧得緊。我們就從這個說起好了。”把手伸進榻上的烏氅中摸索著,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這便是貯裝於暗格木匣的物事。像這樣的面具共有六張,分別叫古木鳶、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鵠、巫峽猿,以及這張“空林夜鬼”,屬於壹個叫“姑射”的秘密組織,每逢首領召喚,成員便要戴上面具,往壹處名為“骷髏巖”的秘密地點聚會,報告工作進度。”
  耿照翻看著那張詭麗的木制女面,只覺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適才交過手的黑袍怪客,臉上掛的鳥喙面具正是這般風格,形象雖不相同,明顯出自壹人之手。橫疏影看出他的心思,點頭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領“古木鳶”。”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數也十分眼熟,只是壹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耿照撫著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這“姑射”到底是做什麽用的?那古木鳶又是何人?”
  橫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員彼此不識,知曉眾人身分的,只有古木鳶而已。古木鳶說,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獄爬回陽世的惡鬼,人人身負血海深仇,借由組織團結力量,才能討回公道。”
  耿照聽得發楞。“姊姊……也有血海深仇麽?仇家又是誰人?”
  橫疏影慘然壹笑,揪緊裙膝,咬牙輕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奪自立、趕盡殺絕的反賊獨孤氏!”
  耿照反應不及,壹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獨孤氏”,竟是指當今天下之主,於央土平望君臨東洲的白馬王朝獨孤皇脈,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覺掌中小手濕涼,玉人面色白慘,秾纖合度的嬌軀搖搖欲墜,悠遠的目光帶有壹抹空幻神采,仿佛行於夢中,心頭微動:
  “都說了不管發生何事,我總要保護姊姊周全,豈可言而無信?”握緊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橫疏影玉靨泛起兩片嬌紅,依舊是如夢似幻的口吻,輕聲道:“弟,姊姊說個故事給妳聽,好不好?”也沒等耿照相應,自顧自的說道:“從前在東海,有個擅於火工鍛造的門派,他們興旺了幾百年,人才鼎盛技藝精湛,堪稱是正道之棟梁,號稱東海七大派之首,那時還沒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環住她的香肩為她覆暖,點頭道:“我知道,姊姊說的是“玄犀輕羽閣”。輕羽閣沒落後,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閭城”,便是依舊有城基重新築的。”
  “嗯,是玄犀輕羽閣。”橫疏影輕道:
  “三十年前的某壹夜,壹名拖著金裝龍形樸刀、披頭散發宛若行屍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輕羽閣,據說當晚死於那柄樸刀之下的,沒有壹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閣中地位極高的供奉護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說是極高,也未必便高過了這些人,難就難在殺也殺不死;那幾名慘亡的護法供奉,往往是在壹招得手之後,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敵人砍了腦袋。”
  故事裏的人怎麽聽怎麽耳熟,耿照壹轉念,由金裝龍形刀上想到了點玉莊的大莊主、“筆上千裏”衛青營。
  --妖刀!
  但點玉四塵、青袍書生與狼首聶冥途之事,卻是在這阿蘭山附近發生的。衛青營以破敗之軀跋涉百裏,殺上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壹路上居然未引起騷動,委實太說不通。他嗅得壹絲陰謀氣息,蹙眉道:
  “我聽過這人。有人說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輕羽閣便是因此毀滅?”
  橫疏影淡淡壹笑,口吻中微露驕傲。“以玄犀輕羽閣的實力,區區百人傷亡,恐怕連“元氣大傷”四字也說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後被城中之人結成重重人墻,以碗口粗細的大竹當作圍柵耙犁,壹路驅趕到斷崖邊,硬將他推下崖去。這也不過就是壹夜間的事。”
  刀屍的確有“不擅下躍”的弱點,懸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對它們極為不利。禍亂東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輕羽閣竟能在壹夜之間除去,縱使犧牲甚慘,其實力亦不容輕忽。
  但,衛青營若死於朱城山的斷崖之下,日後的妖刀之禍,卻又從何而來?
  “沒這麽簡單。”橫疏影道:
  “其時,輕羽閣尚不知何謂“妖刀”,來敵既除,此事便未大肆聲張。不久,壹名異人投帖拜山,向閣主進言:“日前襲擊貴派者,便是數百年前為禍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將亂世,貴派執正道之牛耳,又為火工魁首,當為天下備好除魔衛道的正劍,以應天時。”說著獻上圖紙,上頭繪著幾柄兵刃的尺寸形狀,十分精細,其設計更是巧妙至極。”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壹般,玄犀輕羽閣之主淡臺烈羽贊嘆圖紙設計之余,又復感異人至誠,盡起輕羽閣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鐵精金,親自閉關執錘,按圖紙所載,造出三柄構造繁復的罕世劍器;出關之日,心力交瘁,折損功力逾半,滿頭烏發竟化霜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段故事與耿照所知不同,連魏無音、蕭諫紙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飛來的全新版本。過往在眾人口中,輕羽閣初始便被妖刀所滅,於聖戰幾無貢獻;淡臺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對抗妖刀的正劍,或遺或敗,怎麽從未有人提起過?
  橫疏影不知他心中計較,全副心神似墜入回憶中,悠然道:
  “那異人說,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妖刀之事須暫時保密,淡臺烈羽於是約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劍出關,異人再度蒞臨朱城山,見劍器果然與圖紙所載壹般無二,滿口子的稱贊。閣主設宴款待,準備翌日傳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禦妖刀的大計。
  “眾人心想正劍問世,從此不必懼怕妖刀,胸懷頓寬,席上喝得格外盡興。誰知當夜厄運即至,壹夥惡徒血洗朱城,搶走三柄正劍,異人也不知所蹤。淡臺烈羽身受重傷,輕羽閣中十不存壹,精銳死傷殆盡,這回不比先時,真個是元氣大傷,恐怕壹二十年內,再無力於東境之上爭盟。
  “不久之後,妖刀便降臨東海,七派、七玄無壹幸免。淡臺烈羽著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說妖刀奇銳,凡鐵不能抵擋,連幾柄名劍神兵都不堪壹擊,在妖刀之前猶如泥塑,竟無壹合之將。正道寄望輕羽閣能提供幾柄劍器壹鬥,才知朱城山亦遭橫禍,雖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虧。”
  登門求助的使者帶來妖刀的圖樣,那是犧牲無數性命所得的珍貴情報,病榻上的淡臺烈羽研究了幾天幾夜,眉頭越鎖越深,最後大叫壹聲,大口嘔出鮮血,死前猶自切齒:“賊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這究竟是怎麽壹回事?”
  耿照雖猜到那“異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劍被奪,與妖刀現世之間,卻不知有何關連。須知鑄煉壹門,幾乎是不可逆的過程,尤其是運用了合金技術的天瑛劍,縱使熔掉重鑄,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論淬火、開鋒等決定兵刃優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煉可得。想熔掉天瑛劍,改鑄成妖刀,就算是淡臺烈羽親來也未必辦得到;打這主意,不如直接盜取天瑛有戲。
  對失卻畢生基業與傑作的老人而言,賊人究竟是如何算計了他?
  “妳可知道那三柄劍器,為何要如此繁復的設計,非淡臺烈羽親來不能鑄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問,沈默搖頭。
  橫疏影慘然壹笑,雪靨漲起兩團不健康的緋紅,宛若病容。
  “這乃是壹條“藏葉於林”的毒計。淡臺烈羽研究了幾天才發現,賊人將三柄天瑛劍拆解重組後,竟把劍變成了刀!”
  這壹切都是設計好的:天瑛只有輕羽閣才有,唯有淡臺烈羽的精湛技藝,才能將摻了天瑛的鐵胎鍛打成形;而淡臺烈羽急公好義,不可能無端為來路不明的人鑄造刀器。偏偏他鑄造的兵器寰宇無敵,東海之內無人能擋……
  “他們將妖刀分解,繪制成三柄巧妙的機關劍藍圖。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但有惡魔般的心計,對機關制圖的涉獵更是到了惡魔般的境地,才能將所需的部件藏於繁復的藍圖之中,瞞過了淡臺烈羽的眼睛。”
  閣主恨逝,輕羽閣從此沈寂。
  --因他們不敢教世人知曉:肆虐東海殘殺無數的萬惡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輕羽閣!
  耿照汗流浹背,握緊姊姊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壹點溫度,才發現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輩他們所對抗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惡魔,能如此操弄人心,層層算計?
  “妳壹定覺得輕羽閣很慘,是不?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熬過了妖刀之禍,在滿目瘡痍的東海武林中活了下來。”
  橫疏影說著輕輕打了個寒噤,低聲道:
  “那時,西邊兒的央土大戰已到了頭,韓閥的總帥韓破凡與獨孤弋在灞上壹會,從此易幟,改奉獨孤閥的號令,終結亂世;剩下來的,就是劃地分贓的腌臜活兒。獨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蕭諫紙來東海,說是要調查妖刀之禍的真相。
  “蕭老臺丞那時可不老,與陶元崢並稱“龍蟠鳳翥”,功績彪炳,怎麽看都是未來的朝堂首輔。誰知他非是虛應故事、來擺擺官威而已,著實認真地調查了壹番,竟被他循線查到藍圖,探得天瑛劍之事。淡臺烈羽的後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泄漏,蕭諫紙說“不知者無罪”,輕羽閣被奸人設計,也是受害者,著實安慰了眾人壹番,才離開東海。”
  然而後來的發展,只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不出壹月,輕羽閣眾人尚在整理殘破的家園,獨孤閥派來壹支武裝部隊,將殘存的壹門老小兩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淡臺烈羽的長子淡臺匡明向領兵的上官處仁嚴詞抗議,上官處仁只淡淡說:“少閣主,我是粗人,讀書不多,但“東海有王氣,相應在朱城”這兩句還是聽過的。少閣主執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禍及滿門麽?”淡臺匡明豁然領悟,臉色慘白,不敢再說。
  但苦難卻遠遠還沒結束。
  過沒多久,他們又被軍隊押著搬遷;才安頓下來,夜裏又被明火執仗敲打銅鑼、沿門踹開的兵士驚醒,倉皇收拾細軟,被押著繼續上路……
  這壹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間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後來人人身無長物、蓬頭垢面,便似乞丐壹般;沿途不斷有新人加入,雖是不識,但領頭之人都姓淡臺,大抵是沒錯的。待進入北關地界,這流民似的大隊已膨脹至五六千之譜,多半是老弱婦孺,押送的軍隊也已超過三萬。
  北關嚴寒,要繼續深入,連官軍都得配給禦寒棉衣,眾人終於稍得喘息。其間還遇著皇上殯天,全軍縞素,淡臺族人連衣裳都穿不暖了,哪來的孝服?後來還是上官處仁命人裁了幾千條白布,每人發壹條綁在臂上,勉強交差了事。
  上官處仁押著他們走了忒長壹段,淡臺匡明時時向他抗議爭吵,兩人相鬥多年,臉都不知撕破了幾回。壹夜,上官處仁喚親兵叩門,延請少閣主過賬相談,這套“夜審”的把戲淡臺匡明遇過幾次,安撫了驚慌的妻子,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為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裏真只有他壹個,桌上兩只海碗、壹壇陳釀,幾碟鹹豆肉幹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泥封,把手壹擺:“少閣主,坐。”
  “妳又弄什麽玄虛?”
  “找妳喝酒而已。”初老的將軍斟滿了兩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飲將起來。淡臺匡明記得這廝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他僅有的家當裏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閑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鬢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麽多年,也有些乏了,淡臺匡明索性拉開馬劄子坐下,端碗便飲。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著燈各飲各的,壹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裏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將軍從方壺口趕來,這幾天內便至。”
  淡臺匡明是世家出身,壹聽便知怎麽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將軍。若非高升,便是封賞。這幾年,將軍也著實辛苦。”
  上官處仁對他露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幹了壹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裏,片刻才道:“妳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妳準備兩套親兵家生,妳和妳夫人委屈點,穿著壹塊兒上路。妳家女娃娃給我女人帶著,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唆。此事別聲張,我只帶妳們壹家仨,多了不成。”
  淡臺匡明楞了半天,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妳……要帶我們進京?”
  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壹眼。
  “過了三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妳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裏有旨?”淡臺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麽壹天,獨孤家的新朝皇帝會動了斬草除根的念頭。只是三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眾的,壹路辛苦將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妳?”
  上官處仁突然火起,壹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汙言,對地狠唾壹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復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將將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將軍的,便要告老了。”
  淡臺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慟哭的驚人景象。過往他並不討厭身為“東海雙尊”之壹、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麽簡單。淡臺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欲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面目粗鄙可憎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親壹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擡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沈。
  “新皇帝跟陛下……不壹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隨妳。”
  淡臺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將軍,多謝妳的好意。妳若想幫我的忙,就帶我進京去。”迎著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
  “這裏的幾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將軍能拋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顧,獨自帶著妻女逃生麽?我想覲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朝教化之下,做壹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於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低聲道:“隨妳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火氣,奔入賬中壹左壹右,要將淡臺匡明拖出,卻被他壹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頎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將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裏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將軍、五絕莊那上官妙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壹門的忙,為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壹家?”搖頭苦笑:
  “這位上官將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胡塗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麽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將軍來。”
  苗騫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壹朝天子壹朝臣”,太宗初初繼位,苗騫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將不敢留難,他要什麽便給什麽。苗騫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淡臺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禦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於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騫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談風趣,淡臺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聖的要求。苗騫笑道:“少閣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將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壹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壹聽要打仗,淡臺匡明頓生猶豫。
  苗騫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過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將便稟報陛下,請求將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將麾下,離了朝堂公廨,妳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豈非壹樁美事?”
  淡臺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於說服同行的淡臺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壹千五百余人,幾乎囊括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騫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復家業,否則何來的白日流影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壹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將防務壹股腦兒扔給鎮北將軍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
  北關的破落村裏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騫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視的軍隊壹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為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饑寒的,便用身子與軍士交易,任他們淫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餵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盡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淡臺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壹瞧,壹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淡臺夫人的女兒便走。
  “妳……妳做什麽!”淡臺夫人抵死不從,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過上官將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淡臺家的血脈。夫人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壹氣。
  淡臺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壹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壹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滿壹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
  淡臺夫人俏臉煞白,咬得唇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沈聲道:“妳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裏麽?”
  小兵面有愧色,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別家,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的,官長認得夫人。”
  淡臺夫人明白了。身為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壹失地死去,領兵的將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著她,便是死路壹條。小兵抱了別家的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為了多那麽壹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著那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禁滑落面頰。
  “對不起!為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妳陪我壹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淡臺家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不知母親為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別家的女孩兒,急得掉淚--
  “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為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淡臺夫人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癡癡點頭,低聲道:
  “那人把我抱到村後壹個破落戶裏,大嬸家裏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壹名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沒斷奶。大嬸瞪著我的眼神好兇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妳敢亂來,老子壹槍戳死妳兒子!”大嬸才不敢再靠近,抱著嬰兒縮在屋角,遠遠瞪著我。”
  清晨天未大亮,淡臺夫人等壹幹身分“尊貴”的淡臺家嫡裔,率先被綁到坑邊跪著,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將無頭屍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捂著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為止。
  小兵將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裏,也把抱著男嬰的橫疏影丟下去,悄悄在她耳邊道:“拱著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妳。”橫疏影嚇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臥著,卻把男嬰抱在懷裏。
  駐地只余幾百名士兵,要壹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將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壹個拉壹個的摔將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沒能摔暈、又或掙紮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射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壹馬,誆著幫忙掘土掩埋。弄了壹天壹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於耳,士兵胡亂射了壹通箭,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迷蒙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弄壹下、西弄壹下,沒壹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開肉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著,生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將這麽多人淩遲致死,就連精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
  那畫面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麽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淡臺”。”橫疏影咬牙道:“東海歷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流影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這也就是為什麽,獨孤容非將我們趕盡殺絕不可。”
  面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顏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壹笑,低道:“姊姊這便同妳說啦,我的本名叫淡臺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壹國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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